夜静更深,残烛摇曳,铜火钵的炭火不时发出啪啪的声响,清晰明了。叶纤在纹帐内,不禁多看了芥草几眼,这个瘦弱的年轻人,对古钱是那么专注,入神,忘情,她的忧戚之心总算回落了几分,她熟悉这种神情,是那种有着某种痴癖的人的神情,她觉得,人的一生,应该有所嗜好,才能有所寄托,如此之人,才会心存善良,心地才会开阔,精神家园才会丰富多彩,若有时运相济,便是诗意人生。
可她又赶忙闭上眼睛,怎么这人是内秀而没有外相呢,天啊,你总不能让人十全十美。虽然没有对他产生太多的厌恶之情,但即刻要与他同床共枕,确实难以接受。他的脑子急速运转着,如何逃避这令人尴尬的场面呢。芥草慢慢往床边踱来,手里还在把玩那三枚古钱币。叶纤的心急促地跳动起来,急切地说:“你,别别别……”她的脸憋得通红。芥草愣着站在那儿,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笑道:“娘子安心歇息,我还有事要做呢,”他停了停,又转过身说:“我也有一枚古钱赠与娘子,希望笑纳,”叶纤怔住了,默不作声表示接受。
松江印花被子幽香怡人,暗淡的红色光影中,叶纤接过一枚配有银链的古币,轻轻地抚摸着,只听得纹帐外芥草轻言细语地介绍说:'这是文成公主和番,松赞干布所赠之信物,银质篆体:天福远来,他说着掌烛近前,叶纤见那四字古朴遒劲,煞是可爱,她的心不禁为之而动,芥草对她接着说:'明天,我让银匠给那枚'相知勿忘'古钱,配上银链让我佩戴,相知而勿忘啊。'叶纤脸上飞起一片红晕,默默地将'天福远来'古钱紧攥在手中。
新婚蜜月,芥草玩得很开心,但也没有忘记,他在祠堂里领着他这个方头的年轻人练功习武,另外,族长年事已高,百般诸事全都托付于他,所以还要尽力协助族长管理族内事务,只有在晚上,才能陪叶纤欣赏只属于自己所有的那些古钱。春寒料峭时节,田地冻土尚未苏醒,耕种还有些时日,庄户人家都无所事事,大多数村民,有到明清街茶馆听书的,有到邻村看草台戏的,只有村姑村妇,东家一堆西家一群地在一起绣花,纳鞋底,聊天。
自从前几年,铁嘴湖的土匪们,在芥家庄遭到惨败后,附近的村民,终于过上了几年安稳的日子。
忽然,外出寻访收集古钱的长工徐伯,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芥草忙过来安慰辛苦,出门数月,辗转各地,且外面人心叵测,令他十分惦记。徐伯是族里供着的老长工,芥草的父亲死后,他便和徐伯相依为命,主仆关系已融洽得如同父子。
徐伯一边解下行脚,将褡裢从肩上取下,交给芥草,一边将外面兵荒马乱的情形讲给他们听,并断言:不出多久,战祸就要波及到这偏僻的水乡之地。
芥草送徐伯回到下院,然后自个儿回北厢房的书屋,招呼叶纤一同来欣赏和研讨这些从外面收集来的古钱,对每一个古钱,两人用笔一一写出其年代及铸造背景,是否有收藏价值,最后互相对阅,评判谁对谁错。写错了的要受罚,罚又分轻与重,轻罚是喝酒,重罚是:如有珍品,十日予与欣赏,而赢家却又故意吊输家胃口,将珍品吹得天花乱坠。
倒提褡裢,一溜古钱散落在朱漆条几上,立刻,一双纤细的小手和一双瘦骨嶙峋的大手,就像两只贪婪的鹰爪张得大大的,把散开的古钱拢在一起,然后各占一半,再一个一个细细把玩,普通常品也不马虎,唯恐有意外的收获。
屋子里静悄悄的,两人都全神贯注,间隔听到有了新发现后粗重的呼吸声。至于徐伯所讲的兵荒马乱的情形,他们早忘得一干二净。
条几上放有六个小巧精致的铜盒子,每人三个,分别把识别的古钱,让珍稀程度,放在不同的盒子里。忽然,两人同时惊叫起来,芥草先伸过头,看看叶纤发现了什么,叶纤只捏着一个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不知是要揍他一下,还是真有一枚珍品捏在手中,同时也把头伸过来,芥草大叫道:'奇币供欣赏嘛,干嘛捏得紧紧的。'
叶纤挪过身子,把芥草发现的那枚古钱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一枚二铢钱,且辈与面同文,她的脑子马上急速运转起来,确认一枚古钱,首先想到的是当时的朝代,不管怎样奇特的钱,都有其成因,二铢钱面背同文钱,在正史上没有介绍,于野史中也没有记载,当年在父母身边,有许多好金石者,时常探讨议论古钱,并没有一个人提及有二铢背面同文钱。“你能了解这枚古钱的历史背景吗?”叶纤征询地望着丈夫,芥草得意地笑笑,“正因为不熟悉,所以就推断它是不是珍品,孤品,我们祖先要收集的,就是钱中孤品。”
“如果此钱是人臆造出来的呢?出于赚钱的目的,与古钱实际上搭不上边,那收藏它有什么价值?”叶纤善意地发表不同意见,芥草愣了一下,马上叫来徐伯,询问购买此钱的情形。
徐伯已身着袍衫,按惯例需在家休息一期半月。他来到书房,似乎有些得意自己这次出门的收获。珍品盒中已经有好几枚了,见芥草问及手中那枚古钱,想拿过来仔细瞧瞧,不料没拿着,古钱掉在地上,发出沙哑的声音,叶纤走过来,肯定地说:“这是一枚假钱,记得父亲的一位老友告诉过我,以听声音识别假钱。”
徐伯涨红了脸,一扫刚才得意之色,躬腰近前,拾起古钱,托于掌心,辩白道:“卖这枚古钱者,乃一位世家子弟模样的人,偷偷摸摸贼头贼脑,他说是偷来的,开价很高,我装着钱已用尽,将仅有的一顿饭钱与他,得手后我还高兴了一阵子,因我在上辈老爷的教导下,多少知道一些有关古钱的知识。”
叶纤默然着,良久,她举起自己手中那枚古钱,询问此钱情况,因此钱钱体较大。徐伯一看便知,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原来是一枚“吴牛瑞月”篆体“泰和重宝”钱。徐伯叹息着说:“一个面黄肌瘦的老者,见我收买古钱,便哭泣着从抱着的死孩子颈上取下这枚古钱,我有些害怕不敢要,老者哀求着说‘随便给点钱吧,家人都饿死了,我也几天没进食了。’我无奈,抖抖索索递了些与他,便赶忙避开了。一路上成群的逃难者纷纷南下,北方已天旱三载,有刮人肉者如屠猪狗。”
叶纤受到徐伯的感染,将古钱在手中掂了掂,语气伤感地说:'这是一枚吉祥钱,孩子佩戴着并没有为他消灾解厄,”她不停地叹息着,手不停地抚摸着那头卧地望月的吴牛,吴牛轮廓分明,牛八卦掌与小腿连接处的牛毛,清晰可数,牛的憨厚之态跃跃欲出。
芥草却在一旁,赌气似的将那枚二铢钱,钉在墙上,一下一下用力磨着,那股狠劲,似乎在发泄心中的某种愤懑。突然,他将那枚古钱掷于地,慨然道:'季世之年,人心越来越狡猾了。”
叶纤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两枚古钱粘贴而成的,中间缝隙已被磨出,她走出门外,再仔细瞧瞧钱文,二铢的二横之间,好似有凿过的痕迹,光滑而略显凹的,两横上边一头切得很齐,右边又好像有一点尾,殊不知古代字体,古朴工整,特别是钱文,绝对出自名家之手,且审定程序繁多,如有笔漏笔误,早就会被发现,自古至今,钱文从没有笔划不清,或不成规则的歪斜,更无半笔了事的,如此粗糙简陋之钱,当时绝不可能发行,其工艺还不及民间匠人所为,又:钱当值二铢,可两汉从无此定数。她拿起一枚常品五铢,与古体五字进行对照,似乎有所领悟,于是走近芥草,用小指将古体五字的中间[x]遮住,问道:“你说,这像不像二字?”芥草愣了一下,随即大叫着:“啊,原来是两枚常品五铢钱粘贴而成,无耻,真是无耻。”他跌坐一旁,摇手叹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