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新婚蜜月,芥草玩得很开心,但也没有忘记,他在祠堂里领着他这个方头的年轻人练功习武,另外,族长年事已高,百般诸事全都托付于他,所以还要尽力协助族长管理族内事务,只有在晚上,才能陪叶纤欣赏只属于自己所有的那些古钱。春寒料峭时节,田地冻土尚未苏醒,耕种还有些时日,庄户人家都无所事事,大多数村民,有到明清街茶馆听书的,有到邻村看草台戏的,只有村姑村妇,东家一堆西家一群地在一起绣花,纳鞋底,聊天。

自从前几年,铁嘴湖的土匪们,在芥家庄遭到惨败后,附近的村民,终于过上了几年安稳的日子。

忽然,外出寻访收集古钱的长工徐伯,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芥草忙过来安慰辛苦,出门数月,辗转各地,且外面人心叵测,令他十分惦记。徐伯是族里供着的老长工,芥草的父亲死后,他便和徐伯相依为命,主仆关系已融洽得如同父子。

徐伯一边解下行脚,将褡裢从肩上取下,交给芥草,一边将外面兵荒马乱的情形讲给他们听,并断言:不出多久,战祸就要波及到这偏僻的水乡之地。

芥草送徐伯回到下院,然后自个儿回北厢房的书屋,招呼叶纤一同来欣赏和研讨这些从外面收集来的古钱,对每一个古钱,两人用笔一一写出其年代及铸造背景,是否有收藏价值,最后互相对阅,评判谁对谁错。写错了的要受罚,罚又分轻与重,轻罚是喝酒,重罚是:如有珍品,十日予与欣赏,而赢家却又故意吊输家胃口,将珍品吹得天花乱坠。

倒提褡裢,一溜古钱散落在朱漆条几上,立刻,一双纤细的小手和一双瘦骨嶙峋的大手,就像两只贪婪的鹰爪张得大大的,把散开的古钱拢在一起,然后各占一半,再一个一个细细把玩,普通常品也不马虎,唯恐有意外的收获。

屋子里静悄悄的,两人都全神贯注,间隔听到有了新发现后粗重的呼吸声。至于徐伯所讲的兵荒马乱的情形,他们早忘得一干二净。

条几上放有六个小巧精致的铜盒子,每人三个,分别把识别的古钱,让珍稀程度,放在不同的盒子里。忽然,两人同时惊叫起来,芥草先伸过头,看看叶纤发现了什么,叶纤只捏着一个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不知是要揍他一下,还是真有一枚珍品捏在手中,同时也把头伸过来,芥草大叫道:"奇币供欣赏嘛,干嘛捏得紧紧的。"

叶纤挪过身子,把芥草发现的那枚古钱拿起来一看,原来是一枚二铢钱,且辈与面同文,她的脑子马上急速运转起来,确认一枚古钱,首先想到的是当时的朝代,不管怎样奇特的钱,都有其成因,二铢钱面背同文钱,在正史上没有介绍,于野史中也没有记载,当年在父母身边,有许多好金石者,时常探讨议论古钱,并没有一个人提及有二铢背面同文钱。“你能了解这枚古钱的历史背景吗?”叶纤征询地望着丈夫,芥草得意地笑笑,“正因为不熟悉,所以就推断它是不是珍品,孤品,我们祖先要收集的,就是钱中孤品。”

“如果此钱是人臆造出来的呢?出于赚钱的目的,与古钱实际上搭不上边,那收藏它有什么价值?”叶纤善意地发表不同意见,芥草愣了一下,马上叫来徐伯,询问购买此钱的情形。

徐伯已身着袍衫,按惯例需在家休息一期半月。他来到书房,似乎有些得意自己这次出门的收获。珍品盒中已经有好几枚了,见芥草问及手中那枚古钱,想拿过来仔细瞧瞧,不料没拿着,古钱掉在地上,发出沙哑的声音,叶纤走过来,肯定地说:“这是一枚假钱,记得父亲的一位老友告诉过我,以听声音识别假钱。”

徐伯涨红了脸,一扫刚才得意之色,躬腰近前,拾起古钱,托于掌心,辩白道:“卖这枚古钱者,乃一位世家子弟模样的人,偷偷摸摸贼头贼脑,他说是偷来的,开价很高,我装着钱已用尽,将仅有的一顿饭钱与他,得手后我还高兴了一阵子,因我在上辈老爷的教导下,多少知道一些有关古钱的知识。”

叶纤默然着,良久,她举起自己手中那枚古钱,询问此钱情况,因此钱钱体较大。徐伯一看便知,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原来是一枚“吴牛瑞月”篆体“泰和重宝”钱。徐伯叹息着说:“一个面黄肌瘦的老者,见我收买古钱,便哭泣着从抱着的死孩子颈上取下这枚古钱,我有些害怕不敢要,老者哀求着说‘随便给点钱吧,家人都饿死了,我也几天没进食了。’我无奈,抖抖索索递了些与他,便赶忙避开了。一路上成群的逃难者纷纷南下,北方已天旱三载,有刮人肉者如屠猪狗。”

叶纤受到徐伯的感染,将古钱在手中掂了掂,语气伤感地说:"这是一枚吉祥钱,孩子佩戴着并没有为他消灾解厄,”她不停地叹息着,手不停地抚摸着那头卧地望月的吴牛,吴牛轮廓分明,牛八卦掌与小腿连接处的牛毛,清晰可数,牛的憨厚之态跃跃欲出。

芥草却在一旁,赌气似的将那枚二铢钱,钉在墙上,一下一下用力磨着,那股狠劲,似乎在发泄心中的某种愤懑。突然,他将那枚古钱掷于地,慨然道:"季世之年,人心越来越狡猾了。”

叶纤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两枚古钱粘贴而成的,中间缝隙已被磨出,她走出门外,再仔细瞧瞧钱文,二铢的二横之间,好似有凿过的痕迹,光滑而略显凹的,两横上边一头切得很齐,右边又好像有一点尾,殊不知古代字体,古朴工整,特别是钱文,绝对出自名家之手,且审定程序繁多,如有笔漏笔误,早就会被发现,自古至今,钱文从没有笔划不清,或不成规则的歪斜,更无半笔了事的,如此粗糙简陋之钱,当时绝不可能发行,其工艺还不及民间匠人所为,又:钱当值二铢,可两汉从无此定数。她拿起一枚常品五铢,与古体五字进行对照,似乎有所领悟,于是走近芥草,用小指将古体五字的中间[x]遮住,问道:“你说,这像不像二字?”芥草愣了一下,随即大叫着:“啊,原来是两枚常品五铢钱粘贴而成,无耻,真是无耻。”他跌坐一旁,摇手叹息着。

叶纤见他这样,递过手中那枚吉祥钱,轻言细语地对他说:"这枚钱我略知一二,再中说,今之水牛,唯生江淮间,故谓之水牛矣,南土多雨,而此牛畏热,见月疑为日,所以见月则喘,而"泰和重宝"钱,铸于金章宗泰和四年,此钱为吉祥物,装饰品,佩戴于身以图吉利,且钱文出自名重一时的书法家党怀英之手,党的墨迹早已无存,如今只能从这钱体上,看到其气势凝重,运笔使转,腕力挺劲的党体了。”

芥草接过此钱,抚摸着赞叹不已,党体确实别具力度,与颜筋柳骨力各相异,珍稀啊。他忽然抬起头来,对叶纤说:“据史料记载,山东孔庙前,有党怀英所书碑帖,也是党体唯一留世之处,若不是乱世,很想去山东一趟,一是拜谒孔庙,二是亲睹党体。”

叶纤依偎着他,接过话,无不担忧地说:“芥家有宝,方圆几十里人人皆知,恰逢乱世,怕有人趁火打劫啊。”

芥草默默点头,他从家谱上所记载的大大小小的战斗事例来看,要保护好这祖传之物,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此物传至今日,历经百多年,如今已不能用钱财来衡量了,作为芥家子孙,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是不是有辱先人的孬种,一试便知,这是一种志气,一种做为芥家子孙做人的精神,他望望窗外,西天的太阳照得树木清秀分明,麻雀和阳雀在枝间跳来跳去,无忧无虑,他在心里对天发问,人世间为什么要有如此多的纷争呢。

叶纤见芥草默不作声,自己也不免神色黯然,几次欲言又止,曾有几次如此场合,叶纤要求进古钱密室,打开古钱箱,观赏一下祖先收藏的历代名珍古钱,芥草都未应允,每次都委婉推辞,这使她偷偷哭过很多次,而芥草哪里明白,她是冲古钱箱而嫁的啊。此刻,她又想提出这个要求,但又担心被推诿,此愿难遂,常常令她寝食不安,每每想起,肝肠寸断。许久,她终于稳定住情绪,温存地对芥草说:“相公,我来你家这么长时间了,总不见你祖传之物,季世之年难保不背井离乡,故我观赏之心异常迫切。”

“唉,你有所不知,芥草叹息一声,满怀愧疚地解释着:祖上留下这箱古钱,也同时留下了极严格的规则,第一,古钱箱近男不近女;第二,承传人必须嫡脉,如兄弟众多,择贤者接之,门前数亩旱涝保收的田地由承传者所有;第三,不得逼迫或勉强人员答应承传,出于自心,出于志向;第四,不得像至亲至交,旁系子孙出示,更不准借阅,如有违者,众兄弟可监督,追回借出之物,没收田产,免除芥姓,驱逐出家门;第五,十把钥匙,由十个房头的房长各执掌一把,开箱须得十房长无异议;第六,承传者不得巨富,不得做官,宗旨是:勤而不富争而不功,俭以养德,静以修身。”

"啊"叶纤听得张大了嘴巴,又有如晴天霹雳,惊得她内心发怵,几乎没有了听下去的勇气,忍不住大声质问着:"亏你祖宗想得周到啊。"芥草接着说:后面还有几代先人,在以世祖制定的规矩上,补充和完善了几条,轮到我辈,也要根据现时情况,加以修补,适应当时,让承传不绝,成绩突出者,载于家谱之上,流芳后世,另外,你百年之后,祠堂内立其牌位,受后世子孙香火,以此勉励后辈更加发扬光大。”

叶纤十分不满地打断他的话道:“如今贼匪、官兵如何挡之?”芥草平静地接着介绍:“一般性贼匪不足惧,芥家兄弟个个练成祖传武功,不想在附近乡垸称王称霸,但看家护院真是在行,特别是芥家暗器-----飞币,是将常品古钱,边缘打磨得锋利,藏于衣袖中,见机抛掷,击对方眼、鼻、喉,无人能挡,如遇大队土匪,成百上千,而古钱箱藏于古钱密室,密室实际是一块巨大的岩石凿成,像是铜铁混铸,就地铸在石上,所用去的铜铁车载船装,铜铁两锁,结构奇巧,上有十个锁孔,锁重两百斤。锁开之后还有机关,没有钥匙要得古钱,需要石匠十多人花数十日之工,凿开岩石,再要铜铁匠各数人,花数十日之工,将其慢慢融化,那样古钱也化掉了,徒劳无功自然无人肯为。”

叶纤惊讶地连连摇头又连连点头。古钱密室如此坚固,防范措施考虑得如此周全,这使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无端的失落感,让她如悬空中,上不能,下不得。自己年幼无知,以青春作赌注嫁进芥家,与古钱箱近在咫尺却无法窥见到他一鳞半爪,好似相隔万里。芥家的祖先,难道是神智、鬼才、异类吗?为什么这样残忍地骗得一个弱女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许久,她才愤愤不平道:“你祖上花这么大的心血,为什么啊?”

“这……”芥草愣住了,如此简单的问题,却让他一时无法回答,以前从没有人这么问过。他摇摇头,脑海在急速地翻腾。的确,父亲临终时,只叮嘱承先启后,并没有讲相关道理。大概父亲的父亲也是如此吧,也或许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他回答不出,想来也觉得有些好笑。几代人努力供奉甚至搭上身家性命也要维护的东西,竟也从不探究其中道理,只是作为芥家子孙,遵守前人遗嘱是合乎天理人情国法的。一世祖辞宰相之职,或是为了笼络住其子孙散漫浮躁的疯野之心,戒去功名利禄之心。久而久之,一代一代形成了习惯……总之,他绞尽脑汁,也回答不出其中原委。于是,他所问非所答地对叶纤说:“这无需追究,因为我也爱好古钱。人言玩物表志,但能有粗茶淡饭果腹,此生足矣。焉不知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寄情古钱,不觉岁月空虚,自由自在,岂不美哉?”

叶纤听罢,流下两行清泪,哀怨地打断道:“我欲如你一般活过此生,难啊!天之对女人不公,无处诉说。”她忍不住啜泣起来。多年的希望终于破灭,精神支柱猛然倒塌,仿佛心被掏走了,身子也轻飘飘的,仿佛能飞起来。这致命的打击,使她几度摇摇欲倒。她紧紧抓住芥草的肩膀,哭着哭着,她突然低下头,一口咬住芥草的身子,以泄心中郁积的怨气。

芥草怔了一下,紧紧搂抱着她,一动不动,好似木雕一般感觉不到疼痛。房内万籁无声,只有日影在窗前慢慢变得细长,淡白。许久,叶纤才抬起头,低低地说:“唉,世间事,总是男人得好,女人遭殃,她放缓语气,要求道:“箱中藏品,不妨讲来听听。”

芥草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手臂上被牙齿叩击而刺心的疼痛得到了缓解,他站起来,在父亲留给他的老式衣柜夹层里,摸出父亲那天给他讲解的那三枚古钱,一并递给叶纤,并讲解给她听。

叶纤听得张着嘴,连惊叹的声音都发不出了,特别是文天祥所铸的那枚宁愿站着死,不可跪着生的古钱。末了,她的心愤愤不平起来,芥草手上都有如此珍贵的古钱,那古钱箱中的藏品,不更显珍贵吗。

芥草接着介绍说:“古钱箱内有一枚铁钱,是四川刘豫所铸。‘阜昌重宝’重达十市斤,大如葱饼,”叶纤一听,一股强烈的好奇骤然升起,芥草看了她一眼,低低地说:“百姓若用钱购物,须担挑肩扛,十分沉重,很不方便,史记,刘豫之时,局势混乱,横征暴敛,百姓受尽剥剥,也难抑通货膨胀,钱币贬值,且有铁钱,川中百姓,苦不堪言,此钱见证当时,千百年后,亦遭世人所唾弃。”

叶纤听到此,观钱之心,似要从喉间挤出,她极力压抑着强烈的欲望,不停地做出吞咽的样子,心中的不平愈加沉重,如此奇特之钱,为什么连看一眼的权利都没有,拼了身家性命换来儿媳名分,也依然形同外人,这份事业,既要求后人发扬光大,拿自己所携带的名珍古钱,废寝忘食所整理出来的钱谱,难道不能汇于一处,使之锦上添花,今天,她才看清楚作为一个女人的悲哀,虽与丈夫有共同的爱好,可境况却有天壤之别,她越想越伤心,忍不住又哭泣起来,使芥草不知所措,只听她一边哭一边说:“抱紧我,抱紧我,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