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春夜,芥草和叶纤,围着一盏青油灯,正观赏抚摸着文天祥所铸的那枚铜钱,一会儿讨论着,一会儿感慨着,外面突起的哭喊声,使他俩都禁不住抖了一下。芥草立即起身,匆匆挽紧头上发簪,套上短装,扎紧芒鞋,却见叶纤扬起手,欲言又止,他站在那里望着她,等待她说出什么,叶纤默默地摇摇头,嘴唇翕动着,许久,才深情地叫了声:“相公”,他走进她,拉起她的手,他知道一个弱女子,在强盗猖狂抢劫的夜晚,是需要呵护与照顾的,可他作为这个房头的房长,有理由遇事要挺身而出。千言万语使他一时无从说起,只是满眼愧意地望着她。叶纤忽然催促起他来:“快出去看看,”他毅然转身冲出房门,暗黑的堂厅里,几件杂物踢得嘣嘣乱响,来到门外,见前面下屋已经起火,滚滚浓烟直窜北屋,墙上老鼠慌不择路,不时跌落于墙下,墙旁树上,鸦雀惊扑,嗽嗽乱飞,好一片忘命景象。火光中,提大刀片头罩着钻洞帽的人在穿梭,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用北方口语高叫着:“交宝藏钥匙者免死……”
芥草紧握砍刀,向前面禾场冲去,他听出来了,土匪们是冲着古钱密室来的,但不知道密室的机关及掌管钥匙的人,他们只是在瞎咋唬。前几天,明清街上就有人传言,将有大批土匪来行劫。如此乱世,古钱箱成了一块人人都可以来啃的肥肉。
通过和几个相遇的土匪交手,他明白了这不是一般的土匪,这些年来的经验,以及土匪们里面穿着的服饰告诉他,这帮人就是一股败退到南方去的南明官兵,他们在满人那里吃了败战,却在这里大显神威。
远处,厮杀声,扭打声,惨叫声频频传来,借着火光,他佯装奔逃的样子,然后猛地转身抛出几枚飞币,几声惨叫从身后传来,他没有理会,他要去把兄弟们组织起来,团结作战,战斗力会强大得多。
土匪愈战愈多,芥草心里不免着急起来,在村中,他终于碰上了年近六旬的长兄芥知春,便吩咐他赶快带妇女孩子们上船,到茶水塘后的湖汊子里躲避,芥知春匆匆走了,芥草在村中边跑边招呼年轻力壮的男丁守住主路口,让家眷平安上船。子夜时分,土匪们发起第二轮冲击,也是最凶猛的一次冲击,他们分两路进村,另一路已堵在了商船的码头旁,有一些年轻的媳妇被迫转回到村子,挣断了护鼻缰绳的耕牛满村乱窜,有的被土匪捉住刺死,平时凶残的野狗,此刻也一路哀嚎夺荒而去,不辨东西的鸡鸭蹲着待捉,火光,浓烟,灰尘,村子里一片混乱。
芥草有些支持不住了,自己的血,土匪的血,都凝固在衣服上,使衣服如浆洗似的十分僵硬,使他的动作也不那么利索了,几次抛出的飞币,杀伤力大大减弱,功夫好一点的土匪还能躲过。三个土匪咬住他,从屋前打到屋后,突然,从后面跑来的两个土匪,其中一个抡起棍子,照准芥草的头,狠狠打下去……
目送芥草出门,叶纤并没有闲着,他连忙溜下床,按照芥草平时的吩咐,收拾好散乱的书稿,埋藏所观赏的名珍古钱。一阵紧张地忙碌后,她以手撑腰,伸脖直喘,连长衫短袄也不及挽扎,她环视房内,看不到有什么异样,心稍安稳了一些,她由此庆幸自己,当初将丫环送了人,留至今日,必被连累,芥家乃是非之地啊。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一群土匪涌进前院,吆三喝四,咒爹骂娘,砸物毁器,十分凶狠,引起鸡飞狗跳,她禁不住身子哆嗦起来,颤颤地穿过侧门,再溜出后门。
黑漆漆的夜,难辨东西,她站立在那里,等眼晴适应了黑暗才迈开步子,隐隐约约中,可见路径掩于草丛,那双缠过的小脚,一高一低未及十步远,便疼痛难忍,小腿也发胀酸软,她深感悲伤,眼泪簌簌而下,她停下来,脱下长衫,扎好短发,再缓缓地朝野外走去,每一脚落地,都会引起钻心的疼痛。她强忍着,辨清楚方向,踉跄前行,但还不时有藤萝长草绊脚,几次使她差点摔倒。不时刮过的夜风,冷飕飕的,冻得她身子越抖越厉害,体内肠胃翻涌,要呕难呕,这使她更加难受。她的眼泪越涌越多,想当初依偎在父母身边,是名副其实的娇弱女,丫鬟侍女簇拥,哪能想到今日之苦难。
身后不时传来厮杀声、咒骂声。她回过头,看到一团团的大火,知道已毁灭了一个个家。她转向自家方位,空有无限的眷恋之意。恐惧、孤独,此刻正无情地摧残着她的身心。
突然,一个陡坎,使她跌落下去,栽倒在地,刺心的疼痛感使她无法再爬起来。想到要被土匪发现而折磨或杀掉,反让她生出一股快意,受如此折磨不如痛快而死。眼前的这一切,皆因一枚小小的古钱,特别是那个万人传播,几代人讲述的古钱箱,神神秘秘的,诱使自己下嫁,时至今日却一无所见,祖宗所立的规矩更是令人心寒齿冷。她此刻无端生出一股愤恨来。
她不停地哭泣,是恨自己、恨祖宗、还是恨父母从小娇生惯养。以诗书灌输,用古钱作玩具,习成怪异嗜好,却不被人理解和接受,使自己活得够苦够累。她抬起头仰望黑黑的夜空,又想到此刻,恨谁都无济于事。
她终于爬起来,隐约看到眼前有一棵树。她马上奔过去,靠在树干上,极度伤心地哭泣着。后面,凄厉的哀号,悲伤的哭泣,一阵紧过一阵。这世道,还有什么让人留恋的呢?仿佛这棵树旁边,就是她最好的归宿。
她解下身上的佩带,一边尽情地哭泣,一边摸索着可以挂带的枝桠。挂好佩带,她向明清街娘家那方拜了几拜,然后将脖子套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