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又是一个春夜,芥草和叶纤,围着一盏青油灯,正观赏抚摸着文天祥所铸的那枚铜钱,一会儿讨论着,一会儿感慨着,外面突起的哭喊声,使他俩都禁不住抖了一下。芥草立即起身,匆匆挽紧头上发簪,套上短装,扎紧芒鞋,却见叶纤扬起手,欲言又止,他站在那里望着她,等待她说出什么,叶纤默默地摇摇头,嘴唇翕动着,许久,才深情地叫了声:“相公”,他走进她,拉起她的手,他知道一个弱女子,在强盗猖狂抢劫的夜晚,是需要呵护与照顾的,可他作为这个房头的房长,有理由遇事要挺身而出。千言万语使他一时无从说起,只是满眼愧意地望着她。叶纤忽然催促起他来:“快出去看看,”他毅然转身冲出房门,暗黑的堂厅里,几件杂物踢得嘣嘣乱响,来到门外,见前面下屋已经起火,滚滚浓烟直窜北屋,墙上老鼠慌不择路,不时跌落于墙下,墙旁树上,鸦雀惊扑,嗽嗽乱飞,好一片忘命景象。火光中,提大刀片头罩着钻洞帽的人在穿梭,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用北方口语高叫着:“交宝藏钥匙者免死……”

芥草紧握砍刀,向前面禾场冲去,他听出来了,土匪们是冲着古钱密室来的,但不知道密室的机关及掌管钥匙的人,他们只是在瞎咋唬。前几天,明清街上就有人传言,将有大批土匪来行劫。如此乱世,古钱箱成了一块人人都可以来啃的肥肉。

通过和几个相遇的土匪交手,他明白了这不是一般的土匪,这些年来的经验,以及土匪们里面穿着的服饰告诉他,这帮人就是一股败退到南方去的南明官兵,他们在满人那里吃了败战,却在这里大显神威。

远处,厮杀声,扭打声,惨叫声频频传来,借着火光,他佯装奔逃的样子,然后猛地转身抛出几枚飞币,几声惨叫从身后传来,他没有理会,他要去把兄弟们组织起来,团结作战,战斗力会强大得多。

土匪愈战愈多,芥草心里不免着急起来,在村中,他终于碰上了年近六旬的长兄芥知春,便吩咐他赶快带妇女孩子们上船,到茶水塘后的湖汊子里躲避,芥知春匆匆走了,芥草在村中边跑边招呼年轻力壮的男丁守住主路口,让家眷平安上船。子夜时分,土匪们发起第二轮冲击,也是最凶猛的一次冲击,他们分两路进村,另一路已堵在了商船的码头旁,有一些年轻的媳妇被迫转回到村子,挣断了护鼻缰绳的耕牛满村乱窜,有的被土匪捉住刺死,平时凶残的野狗,此刻也一路哀嚎夺荒而去,不辨东西的鸡鸭蹲着待捉,火光,浓烟,灰尘,村子里一片混乱。

芥草有些支持不住了,自己的血,土匪的血,都凝固在衣服上,使衣服如浆洗似的十分僵硬,使他的动作也不那么利索了,几次抛出的飞币,杀伤力大大减弱,功夫好一点的土匪还能躲过。三个土匪咬住他,从屋前打到屋后,突然,从后面跑来的两个土匪,其中一个抡起棍子,照准芥草的头,狠狠打下去……

目送芥草出门,叶纤并没有闲着,他连忙溜下床,按照芥草平时的吩咐,收拾好散乱的书稿,埋藏所观赏的名珍古钱。一阵紧张地忙碌后,她以手撑腰,伸脖直喘,连长衫短袄也不及挽扎,她环视房内,看不到有什么异样,心稍安稳了一些,她由此庆幸自己,当初将丫环送了人,留至今日,必被连累,芥家乃是非之地啊。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一群土匪涌进前院,吆三喝四,咒爹骂娘,砸物毁器,十分凶狠,引起鸡飞狗跳,她禁不住身子哆嗦起来,颤颤地穿过侧门,再溜出后门。

黑漆漆的夜,难辨东西,她站立在那里,等眼晴适应了黑暗才迈开步子,隐隐约约中,可见路径掩于草丛,那双缠过的小脚,一高一低未及十步远,便疼痛难忍,小腿也发胀酸软,她深感悲伤,眼泪簌簌而下,她停下来,脱下长衫,扎好短发,再缓缓地朝野外走去,每一脚落地,都会引起钻心的疼痛。她强忍着,辨清楚方向,踉跄前行,但还不时有藤萝长草绊脚,几次使她差点摔倒。不时刮过的夜风,冷飕飕的,冻得她身子越抖越厉害,体内肠胃翻涌,要呕难呕,这使她更加难受。她的眼泪越涌越多,想当初依偎在父母身边,是名副其实的娇弱女,丫鬟侍女簇拥,哪能想到今日之苦难。

身后不时传来厮杀声、咒骂声。她回过头,看到一团团的大火,知道已毁灭了一个个家。她转向自家方位,空有无限的眷恋之意。恐惧、孤独,此刻正无情地摧残着她的身心。

突然,一个陡坎,使她跌落下去,栽倒在地,刺心的疼痛感使她无法再爬起来。想到要被土匪发现而折磨或杀掉,反让她生出一股快意,受如此折磨不如痛快而死。眼前的这一切,皆因一枚小小的古钱,特别是那个万人传播,几代人讲述的古钱箱,神神秘秘的,诱使自己下嫁,时至今日却一无所见,祖宗所立的规矩更是令人心寒齿冷。她此刻无端生出一股愤恨来。

她不停地哭泣,是恨自己、恨祖宗、还是恨父母从小娇生惯养。以诗书灌输,用古钱作玩具,习成怪异嗜好,却不被人理解和接受,使自己活得够苦够累。她抬起头仰望黑黑的夜空,又想到此刻,恨谁都无济于事。

她终于爬起来,隐约看到眼前有一棵树。她马上奔过去,靠在树干上,极度伤心地哭泣着。后面,凄厉的哀号,悲伤的哭泣,一阵紧过一阵。这世道,还有什么让人留恋的呢?仿佛这棵树旁边,就是她最好的归宿。

她解下身上的佩带,一边尽情地哭泣,一边摸索着可以挂带的枝桠。挂好佩带,她向明清街娘家那方拜了几拜,然后将脖子套了进去。

太阳如一团柠檬色的鬼火,悬挂在水天相接的西边。在芥湖西南面的一块荒州上,十几个横着且低矮的草棚。此刻已被大队溃逃的南明官兵霸占着,搞得乌烟瘴气,。有的棚子里,传出从各地抢来的女人的哭叫声;有的棚子里,则传出赌博赢了之后的喝彩声、起哄声和输了之后的咒骂声。只有西北面的树林中,那几个大点的棚子里略显安静些,几十个从各庄各垸掳来的汉子。他们一个个面容憔悴,手脚被捆绑着连在一起,都斜躺在草地上,像几十个草捆子胡乱丢着。两个提大刀片的兵卒走近他们,踢了踢躺在最边上的汉子骂道:“起来!别他妈的像脱了骨头似的没精神。随我们将军到南方去,反清复明成功了,有你们的荣华富贵!”

人们都勉强支撑着身子,无奈手脚被捆住,行动总不利索,也都无法站起来。折腾了好一阵子,大家才抬起头,看到兵卒们在忙进忙出,猜测着和前几次一样,哪个家有宝贝,总是伺机逃跑的芥草,这次又被抓了回来。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人叹息着,他们都引颈前望,心里既佩服那个芥草不屈不挠的精神,又同情他每次被抓回来后所受的皮肉之苦。这次又会是怎样的折磨在等待着他呢?他们都不明白,这个人家里,究竟有怎样的珍宝,值得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逃跑。

不一会儿,两个肥头大耳的兵卒,架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走过来,然后使劲往地上一掼,‘噗’的一声闷响过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草棚里,慢腾腾地走出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上身穿着的黄色战袍上,套着一件红色对襟马甲,身后跟着两个亲兵。所有躺在地上的汉子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不敢出,有的甚至下意识地坐正了身子,以示在他面前显得听话、守规矩。连日来,他们都领教过或是看到过这个军官异常残酷地折磨人的凶狠手段。此时此刻,他那细眯着的眼皮,所包裹的两颗深绿色的眼珠,正放出冷冷的寒光。这两道寒光,无论落在谁身上,都叫人不寒而栗,甚至使人尿湿裤子。他忽然一挥手,扯着公鸭般的嗓子叫道:“把他架好!”

众人一时不明白他吩咐的意思,只见亲兵一拥而上,十分熟练地将芥草上身按倒在一条方凳上,屁股高高翘起。军官走近前,一手扯下芥草被打得稀烂的裤子,然后异常兴奋地狂笑起来。人们都傻傻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用两手狠命地掰开芥草的两块屁股瓣,像一只发疯的饿狼,盯住完全暴露的屁股沟,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龇牙咧嘴地哼唧着,仿佛享受着那即将咀嚼猎物的兴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