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完全隐没下去,漆黑的夜空,只有风在躁动。
我要回去!必须回去!家里的一切,太值得牵挂。他望着夜空,咬着牙,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念叨。躺在这里的人,有的人为他叹息,有的认为他不值。但一切只有他清楚,为了相亲相知的娘子,为了芥家草字辈,跪在神龛前,接过的那一串串古钱密室的钥匙。
娘子贤淑温存的性格以及超人的才华,这是修八辈子也难遇上的福。他知道,无论谁拥有了这样的娘子,都会为她不顾一切不惜生命的。还有芥家列祖列宗所托付的神圣使命,更使他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哪怕是一丝逃脱的机会。
他用口衔着那枚“勿忘相知”古钱,仿佛闻到了娘子的体香,这给他一种莫名的兴奋。他从内心里感激娘子,当时给予他这枚寄托着深情的古币。此刻,他虽然在肉体上受着非人的折磨,但心里却是舒畅的,他总觉得自己能逃出去,他相信这枚古钱能保佑他,因为这不是一枚普通的钱币,它历时千年,受日月精华,辗转无数人,肯定附有人的灵性。这一次次的逃脱又一次次被抓回来,他看成是老天对他的一次次考验,考验他对娘子,对芥家列祖列宗是否有一种生死相依的眷恋。
夜风愈来愈有劲。远处,苇湖的波浪拍打堤岸的哗哗声愈来愈清晰,不时还有树枝咔嚓的折断声。虽已入初夏,但这巨大的风暴也能使人浑身泛起鸡皮疙瘩。草棚里的兵卒终于沉不住气了,吆喝声、叫喊声,忽起忽落。芥草望着漆黑的夜空,口里衔着古钱币一个劲儿地祈祷,他巴望这天塌下来,地也裂开去,这风更加猛烈,只有这样,他才有逃脱的机会;只有这样,他才有与娘子团聚的机会,才能有看到祖传古钱箱的机会。
风呼啸着,渐渐变成了直吼。他感到人如果不是趴在地上,有可能被风吹倒。他翘起头,把握风向,不由心中一紧,天啊,这是顺风,南风,直穿过芥湖五十里水路到达芥家庄。只要一想到这些,他就能感觉大脑因高度紧张而发热,周身筋骨也处于一种高度应急状态而深感酸软疼痛。他竖起耳朵,捕捉着夜空里一切有利于逃走的信息。与右脚绑在一起的披发老人坐了起来,所有趴在地上的人都躁动不安起来。女人的哭喊声,男人的咒骂声,各种方言俚语,在这大风暴里不时浮起、沉下。虽然看不清什么,但能感觉到这块荒州上,到处都是一片恐慌和混乱。
突然,如撕绸裂锦般的刷刷声铺天盖地而来,棚倒树拔的咔嚓声,风撞击坡坡坎坎的吼叫声,与这倾盆暴雨声连成一片。芥草浑身痉挛着,不知是激动还是寒冷,他感觉到了这块荒洲在摇晃,如一条急流中的破船。这天真的要塌下来了吗?这地真的要裂开了吗?与他右脚相连的披发老人叫了声:“逃跑的机会来了!乡亲们。”他感觉出人们都在挣扎着脱去束缚手脚的麻绳。他那如憋了数百年的出逃心境,此刻化作一腔热血,使他一个鲤鱼打挺地坐了起来,勾着头,咬住自己上装上的前襟,拼命地撕扯着,一下,两下……暴风雨似乎在帮他往下摁头,几次都没有撕开。这次,他狠命地用力一拽,前襟扯破了,嘴里也满口咸腥味,两颗门牙掉了下去,前襟里藏着暗器——飞币。他吐出一口血,用嘴在地上摸索掉下去的暗器。他先用舌头扒开了那颗门牙,然后衔起一枚飞币,尽量伸长脖子,先割断右脚的那根麻绳,披发老人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伸直腿配合他。
闪电仿佛真的要撕裂这黑沉沉的天宇,震聋发聩的雷声,也好似要把这荒州炸翻。电与雷相互配合,一阵紧一阵,借着闪电,芥草终于割断了脚绳,披发老人迅速地把背抵向他,让反绑的手摆在他面前。他的嘴,凑近老人的手腕,一下一下地上下摆动。由于没有门牙,菲币在口中不太听使唤,上嘴唇和下嘴唇都被割去了几块。不过,所有的疼痛,都会令他感到无比幸福。他知道,每流出一滴血,就与心中的愿望更进一步。每每想到心中的理想,他就更加更加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利用这枚古币乱割。麻绳扎的很紧,有的地方深扣进肉里,他不得不划破披发老人的皮肉。老人很理解他的心思,主动将手腕往上迎,以致麻绳和皮肉一同被划开。
大地在摇晃,风雨更加疯狂地摧残着这个荒州。芥草终于腾出了手,忙将暗器分发给其他人,自己和披发老人一同向码头摸去。因为人是来自四面八方,所以逃跑的路线不同,大家分头行动。李汉子猫着腰,跟在他们后面,雨水不时顺着头发流下来,蒙住眼睛,使他们不停地摆头。借着闪电,芥草看清了码头边的船已被风横七竖八地掀上了岸,没有上岸的都用拳头粗的麻绳首尾相连地绑在岸上的树兜上或铁锚上。真是老天有眼,没有看守的人。他抑制住激动的心,奋力向码头边跑去。猛然,他又停了下来,使得后面的披发老人和李汉子相撞倒地。他狠狠地拍打着自己的脑门,怎么这么粗心呢!一瞬间的鲁莽,险些酿成出逃的大错,他恶毒地咒骂着自己的笨拙。好不容易有了这好的开头,如果前功尽弃,定会悔断肠子。他开始猫着腰,抹了一把蒙住眼睛的雨水,轻手轻脚地向麻绳绑着的船只摸去。靠近剧烈颤动着的麻绳,他迅速地摸出飞币,狠命地抓住绳子,并且眼睛耳朵四周观察。由于风大,麻绳绷得如同一根棍子似的硬。飞币只一下,麻绳便散了一半。还没来得及再划一下,忽然轰隆一声,船尾如山崩一般横扫过水面,被系住的船头如疯了一般地乱摆乱摇。他没有想,箭一般地向船头跑去。这船仿佛一匹劣性野马,急速地在风波浪谷上打滚,人怎么也不能上去。这时,棚那边传来了呐喊声、吹哨子声。李汉子咬着牙,拼命抓住船头上的铁环,尽力保持船平衡一点。芥草和披发老人借着船从浪谷上下滑的一瞬间跃上去。披发老人摔倒在船舱内,芥草趴在船头,双手死死抓住李汉子的手腕,想帮他爬上来。可乱摆乱晃的船头如一头不服输的狮子,总想丢掉骑上去的人。第二次波峰伏下的一瞬,李汉子上来了,而追兵也到了岸边。一道闪电扯过,看得清追兵们,在泥泞的河边摔倒的,正在爬起来的,如一头头泥猪,在吼叫着、咒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