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芥草猛然一惊,人都到船上来了,可岸上系着船头的麻绳,谁来替他们解开呢?他时刻在惩罚自己,却时刻又在犯错误。此时趴在船头上,随时都有被摔下水的危险,失去了尾绳牵制的船儿,忽上忽下剧烈地抛甩,好似要把人的五脏六腑全都给抖出来。他忍不住呕吐了几下,眼睛死死地盯着岸上摸索而下的追兵,努力稳住身体,想腾出一只手去割断那该死的麻绳,可身子就是不听使唤。风号声、雨打声、波涛声,似乎掼麻了耳朵。一个手持长矛的兵卒已摸索到了水边,完了,他极力想避免看到那令人痛彻心扉的一幕,孤注一掷,扬起飞币,急速划向麻绳,突然,啪的一声如爆竹炸响,如拳头粗的麻绳终于断掉,在那一瞬间,略带紫色的闪电就在头顶上开花,轰隆一声巨响,芥草清楚地看见了那个拿着长矛的兵卒惊慌失措的神色。

黑暗中,芥草不知这匹如疯了一般的"野马"在怎么着,只有一种轻飘如飞的感觉,胸腔里的心肺,总好似要往外挤。他尽力趴着,呕吐着。耳旁的风声与在岸上听到的截然不同,好似耳朵与空气摩擦所发出的哨音。

他如蚯蚓一样,慢慢向舱内缩着身子,一道闪电又扯开了这无边的黑暗,使他不禁毛骨悚然。四周乌黑的湖水所涌成的一条条乌龙在翻滚、跳跃,这船如一片树叶在水面上急速掠过,并左右摇摆着。一声响雷,夹着暴雨便猛烈地倾泻而下。船打了个圆圈,突然如一头垂死的狮子,竟猛然跳跃起来,然后又重重跌下。咔嚓一声,船被跌断成两半,一半沉入水中,一半又被浪峰托起,再反扣进水里。

芥草大惊失色,幸好三人在被浪峰托起的这节船上。当船将要反扣过来时,他们都借着水势抓住了船舷,身子泡在水中,与船一起共同沉浮,一起飞速向前。每沉下去一次,他们都会呛一口水,但他们头脑清醒,不慌张,不松手。大家都是苇芥湖边长大的,熟悉水性。

芥草在左舷,披发老人和李汉子在右舷。身上的衣服,都被坚硬的浪头撕扯掉了,赤裸的身体被水上的漂浮物打出无数伤痕。水中一点小小的浮萍,在波浪巨大的力量的操纵下,打在身上,不是紫一块就是青一块。无数狂暴的浪头,哪里还是水,分明是一双双粗糙而巨大的魔掌,在任意搓揉着这三个弱小的生命。

芥草的脑子里已一片空白。在这种情况下,他已无法预知生死。身子骨已经没有了感觉,他想松一下早已僵硬的手舒络一下筋骨以便更好地抓住船舷,但手指已麻木到无法动弹。他借着闪电,不时望望前面,希望能看到逃生的堤岸,但两旁除了飞逝而过的漂浮物外,前面仍是水天相接,一片渺茫。

突然,前面发现了一条黑埂,眨眼之间便来到了眼前。啊!他以为到了堤岸的想法刚浮上脑际,映入眼帘的现实,又使他耷拉下脑袋。这是一块有几公顷大的蒿草排,上面发出的新叶,如一个个矮矮的坟包。就在他发愣之际,船与蒿草排猛烈相撞,一股巨大的惯性将他们抛了出去。船搁在了蒿草上,披发老人和李汉子不知被甩向了哪里。

芥草仰面躺着,雨水流进鼻腔将他呛醒。他感到蒿草排在继续向北飘着,只是速度没有先前那般快,躺在蒿草排上竟也十分平稳。一道闪电在蒿草排右上方打亮,他赶忙翻过身,看清自己身下是几梱稻草,稻草那边是一只反扣着的渔划子。一具赤裸的女尸躺在渔划子边上,还有几具尸体零星散落在远一点的地方,有的身上还缠着渔网。他想看到披发老人和李汉子,可闪电稍纵即逝,无法看得更远。不过,他的心却彻底平静下来。他深信,这块蒿排,能将他平安送到芥家庄。他索性一动不动地趴着,手捏着颈项上留有娘子体香的“相知勿忘”古钱,默默地祈祷着。

芥草终于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芥家庄村头的祠堂前。这哪里有什么祠堂,只有几根烧焦了的呈炭灰色的柱子,歪歪斜斜地支撑着,破砖碎瓦一片狼藉。他不禁鼻子一酸,泪如雨下,两腿一软的一头栽倒下去。他俯伏在地上,重重地叩了几个响头,哭泣着:“祖宗啊,我回来了。”

村子里死一般的沉寂,路旁干净洁白的石碾槽里满是灰尘和树叶。新添的草庵比原来更加矮榻稀疏。才一年光景,芥家庄已面目全非。远远的,他看见前面两个蓬头垢面的男女在一草庵前唱着什么,音调凄婉,哀恸动人。他走近前,见一个人两手不停地丢着两根木棍,空中总能余一根上下翻转;另一个人敲打着锣鼓,和着丢木棍的节奏,同唱一个曲调。

说凤阳,道凤阳,

凤阳本是好地方,

自从出了朱皇帝,

十年倒有九年荒。

这是北方逃难来的打三棒鼓的乞讨者,从他们身上瘪瘪的口袋里看出,他们并没有讨到什么能吃的东西。

几只野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瞪着暗红的眼睛,似乎要把这两个异乡人撕吃掉,左蹦右跳着汪汪狂吠。

昔日的三合院没有了,他看到自家宅基地上有一栋草房。他奔过去,门用绳索扎着,他希望见到娘子相迎的场景化为了泡影。扭开门,里面有几许蜘蛛网,斜挂在草壁上。

正厅草壁旁,设有一个简易的灵位。娘子……他不敢往下想,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心想看个究竟,不料腿总是不停地抖抖,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下去。他拼着浑身的力气,努力向灵位那边奔去,牌位上的字清晰地映入眼帘。他大叫一声,欲伸手抓起那块灵牌,可眼前一黑便倒在桌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