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幸存的家人陆续从田地里回来了。见了芥草,众兄弟们抱在一起,不免泪珠纷飞。老族长领着他走进房,将幸存的物件,家具杂物等一一交付于他。兄弟间的患难之情使他觉得,不管说出怎样感激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黄昏时,他找来一把汤匙,倒进清油,然后拿出娘子平时做成的灯芯,默默地点燃。他要为娘子守灵三十五天,以弥补他对娘子未尽到的丈夫的责任。同船过渡,都是五百年修来的缘分, 何况是同床共枕的夫妻呢?

他默默地整理着娘子的遗物,那一叠叠考证所收集的古钱手稿,娟秀的字体,宛如娘子一样清新亮丽。那些自娘家带来的名珍古钱汇集于祖宗的古钱箱中,使之更加丰富与凝重。

他坐在灵前,手又不自觉地从颈项处掏出那枚“相知勿忘”古钱,不停地抚摸着,两行清泪奔涌而出。 她觉得与娘子相知一场,对她最好的报答就是完成她的遗愿,把她对古钱所付出的努力,所取得的成果,归拢到芥家祖宗的古钱箱内,并在家谱上为她注上一笔,以传后世。

天还没亮,更夫扯着沙哑的嗓子,敲着一口破锣,嘶声竭力地叫着:“男子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十日之内,剃发蓄辫;一月之后,一律换胡服出门。男子长袍马褂,女子旗袍加身……”村里静悄悄的,更夫的叫唤声,如虎啸狼嚎,使每个庄稼人心里一阵阵紧缩。

芥草不知满人已在此立足并组建了新的州府。不管是集镇还是乡村,还是散居在湖港河汊的渔民,每十户为一牌,每十牌为一甲,每十甲为一保,每十保为一乡。乡上再设县衙州府,组织严密,另设有牌长、甲长、保长、乡长。保长管户籍,征收赋税,每户人家的大门上都必须挂一木牌,上面写着户主姓名及全家人口数量,并登记进官方户册。

天亮了,芥草走出屋子,看到一土坯房墙上贴有一张残缺了的告示:

大清朝奖励垦荒屯田,减租免税,惩罚闲置土地者。门前屋后,皆可种植桑、麻、桐、竹、木,亦可种植油菜、漆、棉、葛,近田务必种三熟,白田可续荞。冬闲时节,男子须疏沟掏渠,女子须纺棉织纱。三五人聚赌者,必受惩罚。

芥草虽然无法接受满人制度下的朝廷,但他也无可奈何。他和其他幸存的兄弟们一样,还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但本村的邻村的路过的人们对于满人的做法则表示强烈不满,他来到明清街上,想买些日用杂货,看到这里一群,那里一窝的人,都在议论着满鞑子们欺人太甚,个个怒颜满面。有人甚至表示,头可断,发不可剃;身可裂,胡服不可穿。连一些平时总是安守本分的老头老太们,也都纷纷指责这些满鞑子们的可恶。咱们汉人数千年形成的习俗,有哪样不好呢?就凭他北方胡人常年在马背上不洗澡的汗酸气,也比咱们汉人低一等。

回到村中,渐近中午。之间邻村的老学究赵先生气愤地将告示一把撕下来,并咒骂着对看热闹的人们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道循环,无人可挡。朝代更迭,咱们黎明百姓可不管不问,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穿那胡服,驴不驴,马不马,羞辱先人啊!脑门后吊一根狗尾巴辫子,简直就是畜牲,而畜牲的尾巴是遮丑的,如此死后,有愧于先祖,更无颜见先祖于地下。”

大家深表赞同,对满鞑子的咒骂声此起彼伏。

赵先生已年近不惑,瘦弱的身子常年伏案苦读,背已有些驼了。此刻,愤怒烧红了他的脸颊,慷慨激昂地陈词,不时抖动着花白胡子。芥草听着看着,心中更是涌起一阵阵疾疼与伤感。国破家亡的痛楚,确实令人难以接受,特别是那些满鞑子的陋习。他们逐水草而居,习射猎,忘君臣,略婚宦,驰突无恒,以武力暂时强占了中原,殊不知,忠孝节义,仁义礼智信,乃做人之根本,千秋万代亘古不变之规律,无此,国将不国。专以杀戮立国,恐更令人不服。当赵先生想举事时,芥草毫不犹豫地表示赞同,并告诉赵先生,大本营就设在芥家庄,因这里离芥湖近,可退可守,另外,芥家幸存的兄弟,可传授响应者武功,以利战斗,赵先生表示赞同。

不几天,芥家庄村头,竖起了一面大旗,上面写着:忠义灭夷营。一时间,芥家庄不但在方圆百十里范围内名声大噪,就连北方省城里的志同道合者们,也大为惊讶。

读书人举事,响应者众,那些正直的汉民族子孙,以及亡明的一些正直军官,还有许多反清的教会等等,都纷纷投往芥家庄,使芥家庄东西南北,到处搭建了许多临时帐棚,无论白天黑夜,芥家庄都是一片繁忙的备战景象。

投奔的人越来越多了,使芥草几乎有些招架不住,十里八乡,达到了空前的一致性,他开始冷静地思考此事,这么多人的调度,派遣,指挥,打仗布阵,攻防谋略,这都该如何配合啊,自己的军事才能欠缺啊,当时只凭义气,振臂一呼,不想造成如此浩大的声势来,如果能有一位军事统领着该多好啊。晚上,他独坐帐中,陷入深深的思虑中,想到自己拉起的这支队伍,与清兵交战到时必有死伤,但这都是人之爱子,人之慈父,人之丈夫,无端毙命,且不是各家庭之灾难,世间所有悲惨事,唯死人最催人肝肠,因为生命不可再造,生命确实太宝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