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哑巴姓陈，来到大韩塆的时候才两岁。那一天北风呼啸，滴水成冰。哑巴母子三人，气息奄奄倒在路边。乡亲们七手八脚把他们抬进大队部，端来了热汤热水，把他们灌醒。哑巴娘翻身跪在众人面前，不断磕头，声泪俱下讲述了自己的遭遇，求别赶走他们娘仨。乡亲们心地善良，想着反正靠力气挣工分，也不在乎多他们一粥一饭，留下了他们。

大韩塆的乡亲，除了老少媳妇，清一色姓韩，一个宗族繁衍下来的后裔。他们都相信自己是韩信的后代。你如果表示怀疑，他们就会拿出一本发黄破旧的族谱，翻到多少多少页，指着一位韩信的名字，振振有辞讲祖上如何成为西汉开国功臣的故事，直到你点头为止。本着朴素的感情，代代相传的是“忠孝传后世”，“积善即积福”。所以，大韩塆的乡亲都十分淳朴友善。

哑巴娘带着两岁的哑巴陈忠和十岁的哥哥陈耿在大韩塆住了下来。乡亲们并没有因为他们是外姓就另眼相看，相反对他们照顾有加。十五六岁的哑巴，长得身强力壮，膀大腰圆。倒是他的哥哥，好吃懒做，整天游手好闲。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但天生聪颖，不管什么农活，一看就会，成了生产队的顶尖牛把式。凡是最脏最累的活，都有哑巴的身影，他也从不抱怨。塆子里的老弱人家 ，水缸里的水常年都是哑巴挑得满满的。谁家有个喜事丧事，最忙碌的人就是哑巴了。那年韩四婶半夜突发急病，哑巴硬是一个人背着韩四婶跑了五里路，送到公社卫生院，自己也瘫倒在地。当大家对他竖起拇指表示夸奖，哑巴摆摆手红着脸赶快走开。

随着岁月增长，哑巴也到了谈婚论嫁的的年龄。他开始对自己的外貌特别注意。头发梳理得光光的，脸上搽的润肤膏香香的，很远就可以闻到。对塆里的女孩子特别殷勤。路上单独遇到，他会突然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糖塞给你，弄得女孩子都不敢单独出门。韩四婶有两个女儿，长得如花似玉，四婶也有意将大女儿给哑巴做媳妇，哑巴知道后朝四婶家跑得更勤了。可女儿死活不愿意，哑巴痛苦了好长时间就是解不开这个结，急得他寻死觅活。最后，还是哑巴的嫂子，将他臭骂了一顿，作势要将他赶出家门，哑巴才作罢。

哑巴嫂子也姓韩，叫菊花。是小韩塆的姑娘。据说大韩塆和小韩塆是兄弟两人的后裔，同气连根，互相帮助，一呼百应。韩菊花是十里八村有名的“辣椒姐”，能说会道，干活麻利，人长得又漂亮。只要她的水蛇腰扭到哪里，定会有七大八小的帅与不帅的小伙子跟到哪里，哑巴哥哥陈耿也是其中一个。能嫁到大韩塆来作媳妇，韩菊花也觉得是一种荣耀。所以千挑万选跟了陈耿。哑巴不怵大他八岁的哥哥，却怕小他两岁的嫂子。每次只要菊花一瞪眼一跺脚，哑巴就吓得屁滚尿流。大家都嘲笑哑巴是老鼠，嫂子是猫，哑巴也只笑笑，做出无可奈何的手势，意思说：好男不和女斗。

渐渐地，塆里的男女老少都发现哑巴变了，变得无精打采，沉默寡言。以前见人都会“啊哇啊哇”地打个招呼。见了老者会退让到一边，笑着让路。见了同龄人也会拍拍肩膀，击一下巴掌，以示亲热。见了小孩，会做个怪相装个老虎，偶尔也会趴在地上让小孩作马骑。而现在的哑巴，白天除了出工，就是坐在稻堆旁发呆。晚上，就搬个小板凳，两手托腮，看流星月亮，一坐就是大半夜。乡亲们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但是又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如何劝解，心想，过些时候就会好的。

这种情况持续了两个月。转眼就到了知了鼓噪，萤虫飞舞的炎夏。哑巴的情绪并没有好转，每天还是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样子。几个半糙子同伴一合计：哑巴肯定是想媳妇了，我们要不就如此这般地开导他一下。他们欢欣鼓舞，觉得是个好主意。于是，等到天黑，他们又如此这般地跟哑巴比划了一番，把哑巴带出了门。

哑巴懵懵懂懂地被几个人半拖半架着来到了他嫂子的屋檐下。他似乎知道同伴们要干什么，拼命地挣扎。但几个同伴打手势告诉哑巴，里面他哥哥和嫂子打架，看看又不要紧。哑巴又害怕又好奇，经不住同伴的怂恿，终于踩着他们的肩膀，爬上了他嫂子的窗户。只听见屋里哎呀一声尖叫，屋外噗通一声闷响，哑巴重重地摔在地上。等哑巴瑟瑟发抖地爬起来，几个同伴已笑一团作，一窝蜂似的跑得干干净净。韩菊花穿着一件背心，一条大裤衩，打着一双赤脚，端着一个脸盆，见哑巴在那里发呆，一盆水劈头盖脸泼下来，口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你这个天杀的畜生，看老娘洗澡，我不把你的狗眼睛挖出来我不姓韩！”哑巴连滚带爬跑回家，尽管炎夏的夜晚仍如火炉一般炙热，可哑巴躺在床上，依旧抖个不停。

第二天天麻麻亮，村头一阵哭喊声把整个塆子从睡梦中惊醒。乡亲们仔细一听，原来是哑巴娘在撕心裂肺地哭喊。男人打着赤膊女人圾着拖鞋聚集到哑巴娘的小院子里，原来哑巴不见了！听完哑巴娘的哭诉，大家才知道原委。一边责骂韩菊花，一边开始四下寻找。猜测哑巴可能受不了委屈，自寻短见了。两天的时间，方圆十数里大小水塘，山边的沟渠，都寻遍了，依旧不见哑巴的踪迹。安慰了哑巴娘，大家唏嘘着散去。

半年后，哑巴娘在思念儿子的悲伤中去世。哑巴也没有回过大韩塆，人们不知道哑巴到底是死是活。几十年过去了，大韩塆的乡亲始终没有忘记哑巴。他们在教育孩子的时候会拿哑巴作话题，“要像哑巴那样善良”，“要像哑巴那样勤快”，“不要像哑巴那样扒窗户”，等等。大韩塆的人们除了炫耀自己是韩信的子孙外，还会顺带说说哑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