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他只是帮助老胡找找睡觉的地方。很难想像,老胡这些人连个固定的窝儿都没有。爷爷让他住自己家。三间茅屋虽然简陋,多睡几个人没有问题。但住了几夜,老胡不住了。爷爷想想,可能跟自己老娘有关系。我这个曾祖母倒算个胆大,又有主见的人。她是个半篮子脚,走路掷地有声,比那些小脚女人壮实多了。据爷爷讲,她倒是喜欢爷爷交朋友。有时天阴下雨,爷爷领其他长工来家喝闲酒,她还是蛮喜欢,蛮热情的。
但她却不喜欢这个老胡。
她让爷爷离老胡远点,更不能带到家里来。
爷爷不解,说他就是个讨荒要饭的,在咱家住两天又有什么呢。曾祖母说,你还太嫩,鼻子不好使吧。爷爷连忙吸吸鼻子,扇动几下鼻翼,说好使着呢,又没伤风又没感冒的,咋能不好使?
曾祖母说:
“你闻见他身上的气味了吗?”
“咋能闻不见,有汗腥和脚臭呗。”
曾祖母当时正在打稀饭,爷爷为她烧锅。曾祖母用搅面糊的筷子狠狠敲了他一下子,白色的面点点涂在了爷爷的脸上。爷爷抹一把脸,说有事说事,你动武干啥,瞧瞧,头都给你敲烂了,白脑浆子都流出来了。
曾祖母笑了,说傻瓜,你没闻见他身上的血污气吗?我敢说这老胡杀了人的。你没瞅见他腰里有二把盒子吗……
跟了老胡好长时间,老胡再没有问过他的愿望。当然地,“坐”徐州,已经成了泡影。除了这个,老胡只让爷爷帮他往蔡都集上偷偷传了几个纸条条,半路上,爷爷偷看,上面的字一个也认不了,他只读几天书,学的字早就就馒头吃掉了。
这年冬天,老地主请几个长工喝酒,酒是刚刚酿出的黑谷明溜酒。老地主倒是大方,农忙时会割肉,为长工改善生活,农闲时,自己酿酒与长工们一块喝着乐。这次刚喝几盅,他指着爷爷,说你叫老胡一块来喝吧。
虽然刚喝几盅,爷爷的头已经晕了。原因是下午出的头淋子酒,有大半罐子,地主倒出来半碗,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叫爷爷品评品评。这碗不是普通的酒,是酒头,劲大。以往时候,喝酒头全是老孙头,今儿老孙头走亲戚去了,才轮给了爷爷。
爷爷踏着暮色,真就把老胡找来了,老胡正依在一个麦秸垛洞里,冷得打哆嗦呢。一听到有人请喝酒,起身跟爷爷走了。他哪里想到这是老地主摆的鸿门宴啊!
福明善叫人捆了老胡,没收了老胡的手枪。哪有好人玩这个的。老胡说这是乱世,带枪为了防身用。这时候爷爷有点傻眼。他没有多考虑,拦着不让送官。如果送到保长那里,保长再将他送到县里,不光老胡有麻烦,自己也脱不清干系。他顺手抓了把扫帚,横在腰间,拦在门口,说明善叔呀,老胡不是坏人,又是我喊来的,您抓了他,我以后怎么做人啊?
福明善沉着脸,说这没你的事了,如果你不想染身上血,干脆回家,只当啥都没发生。
老胡连忙辩白,也喊着明善叔,我真不是什么坏人,我在村子转悠,不是一天两天了,没偷过鸡,没摸过狗吧,你们村连根柴禾都没有少吧。咱们虽然不是朋友,也不能当成敌人吧。
但是地主就是不缓劲,说老胡,你不能怪我,也是有人叫我这么弄的。你到了去的地方,自然什么都明白了。咱俩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我没必要冒犯你。我只是送你去那儿,一路上,你一根汗毛都不会少的。
他们给老胡蒙上眼睛,老李牵出马,套好地主的轿车子,下午走亲戚的老孙头也回来了,地主说正好,你和老李,到保里走一趟吧,把这把枪也带上。
爷爷仍在哭哭衰求,都快下跪了。
老胡这时候口气突然硬了起来,说福明善,你的好日子快到头了。老子什么事都不会有的。豹子兄弟,我不怪你,别求他了。你该明白了,咱穷人,是他们的天敌啊!
老李过来,将爷爷推到一边,低声告诉他,抓老胡,不是东家的主意,是咱们保长叫抓的。前几天,他叫东家去坞坡寨里喝酒,我赶车去的,在门外听得,虽然听得少胳膊掉腿的,但大意不差。你还是闪开吧,别趟这浑水了。我爷爷委屈,说他们既然要抓老胡,为啥不自己抓,非要我叫他来才抓,这不是叫我坐箩卜吗?!
老孙头也过来,推开他说:“谁让你坐箩卜啦,你还是等着老皇爷招你去坐徐州吧!”
塞在轿车子的老胡大声说:“豹子兄弟,不关你的事,你别管啦,他们奈何不了我。”
地主冷笑一下,说奈何不奈何你,我们说了不算,去了就明白了,你别在这儿死鸭子嘴硬。他一挥手,老李往马屁股上一鞭,轿车子轱辘吱扭一响,老孙头一个箭步窜过来,跳到了轿车的旁板上。轿车子快速 出了大门。爷爷心想,完了,老胡这次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