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没有想到,第二年一开春,老胡又来了。这回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两个,身后边跟了个小马,算是他的卫士吧。

他俩来福村,全赶在晚上,多半也不进福村,只在寨河外边学斑鸠叫,咕咕咕,咕咕咕,不多不少,就三遍。我爷爷已经明白了,马上出门。曾祖母呢,虽不硬拦,说出的话却像是诅咒他:

“一个老胡差点见了阎王,这回好,又多了个小马,见阎王多了个伴呀!也好呀,我儿在阳间坐不了徐州,去阴间,说不准就坐成了。”

爷爷跟她不计较,出门时忘不了回敬她一句:“等我坐了徐州,回来搬你进城享福,四个丫环饲候你。”

曾祖母说:

“别扯犊子了,还四个丫环呢,你都多大了,先自个娶个女人吧。”

……跟老胡熟了以后,爷爷有时开玩笑,对他说:“既然让我坐徐州,一年多了,总该给个压寨夫人吧。”也是有点醉意才说的。

老胡严肃起来,甚至带点悻怒,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儿女情长,不是封建一套,不是荣华富贵,革命就是奉献。老胡口中喷着酒气,指着爷爷,又用手指敲敲桌子,说:

“革命者就是放自己的血,让穷人喝。”

爷爷又傻眼了。他已经明白,跟着老胡,弄的事对穷人有利,对地主没利,但怎么就能放自己的血,让穷人喝呢?他捅捅小马,问你明白老胡的意思吗。小马比爷爷小,却精明能干,两只眼睛闪闪发光,透明透亮。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微笑。爷爷刮了他的鼻子一下,说你小子,贼精,啥事都不跟我说。小马说,有现成的老师,你不请教,非要问我这半吊子,我能说个啥?

老胡拍拍爷爷的头,说你这脑袋呀,是得用新知识更新更新了,别整天想着压寨夫人,显得没有出息。

爷爷继续开玩笑,说那咱也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儿把,革命人也得有后代啊!小马,你说说,他老胡娶老婆干啥?老胡说,谁说革命就打光棍儿啦?谁说革命就打光棍儿啦?

爷爷仍跟他开玩笑,说人家传说共产党共产共妻,要不,你把你家孩子妈,共给我一段吧。爷爷在长工堆里多年,喜欢打渣子骂玩。

这下老胡反而高兴起来,连连点头,说最好现在就能归你,我也算卸个累赘,她那嗓门……他女人在蔡都集小学里教书,那所小学是蔡都集的蔡军长出资办的。蔡军长黄埔军校毕业,老蒋的嫡系。如今在南方,正与共产党打仗呢!他没有想到,家乡的小学已经基本让共产党占领了,里面多半老师要么是共产党,要么是共产党家属。我爷爷所以认得老胡的女人,是因为老胡领他去那儿听过工作队大干部讲过课,课的内容他没记清,却清楚记得那大干部没有一点架子,讲完话,下台来与这些人握手,还给了他一支纸烟。他吸完觉得烟劲儿不够,比起旱烟,像白开水……就是这次,老胡将一留着剪发头,长得清清爽爽的一个媳妇叫来,对他说,这是俺孩子他妈。他女人伸手与爷爷握了一下,那手真个软呀,跟刚出锅的发面馒头差不多。但她嗓门很高,过耳膜,叫爷爷不舒服。这可能是她当老师练成的。就这一次,他便记住了她。闲瑕时,他拿她跟福村的大闺女小媳妇比较,从前福村,到后福村,没几个能比上她的。喜欢讲故事的王百贵的妹子,脸盘、身段、说话,啥都不赖,就是因为小儿麻痹,成了个瘸子,和她没得拼了。

老胡也注意到了这个女人。老胡说,她的声音叫人骨头发酥。

他告诉爷爷,前福村有个女人不错啊!爷爷问是谁,他说是王百贵的妹子,叫百灵吧。你听听,也只有她,能配得上这个名字——没等他说完,爷爷说老胡,共产党人放血给别人喝的,可不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吧。

老胡笑起来,又拍了两下爷爷的光头,说你不傻呀,脑子里弯弯绕多呀,可惜光知道想女人。

这时,爷爷的脸突然红了起来,站起来辩驳,谁光想女人啦,你别那个,那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行不行?你去村里打听打听,俺豹子从来不爱谈女人,跟了你,才学坏的。

我操。老胡笑道,你小子,学会站着翻身,没理也赖三分了。我的意思是说,王百灵不赖,除了腿不好。她那声音多好听啊。如有可能,我帮你搓合搓合去。

爷爷沉默下来,在夜色里吧答吧答吸自己的旱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