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当农会主席时,曾经被曾祖母多次阻拦,说咱这福村,前后两大部分,东西好几块,有好多家势大的人多的,你一个孤门小户的人,干那个干什么?爷爷也因此犹豫过,可工作组的老胡总是鼓励他,说解放前咱俩就搁伙计,你是穷人,天下变了,穷人翻身了,你干最合适不过。爷爷将曾祖母的话重复一下,老胡哈哈大笑,说豹子呀,亏你还是解放前的党员,怎么还顾忌宗族势力呢?革命队伍里不讲这个,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来的,宗族再大,思想落后,咱们也要改造它,它正是咱革命的对象。也难怪,你受到的革命教育有限,暂时认识不到这一点,情有可原。
土改工作组来了后,爷爷听他们的,因为他们水平高嘛。将福明善家划成地主,房子和财产全都分掉后,原先的大院子变成了小学校。当时缺老师,王百贵在饭场向大伙提议:“咱们干脆兑些路费,叫豹子领导进城,把狮子秀才请回来吧!”这话说得轻松,其实谁都听出来了,是将爷爷的军呢!
有那么一段时间,别说曾祖母与慧朵的娘,就连我爷爷,只要一听人讲到二爷狮子,马上就不舒服。不管二爷有多大的理由,但他毕竟是偷偷跑走的,他坐实了抛妻的名誉,成了陈世美。二爷刚离开家时,爷爷什么感觉都没有,他正跟着老胡跑东跑西呢,家里十天半月,也难回一次。乡公所在坞坡寨上,是保长家的深宅大院。保长已被镇压,他的家人几乎一夜之间全都逃得没了影儿。区公所设在蔡都集。这两个地方才是爷爷经常去的地方。
后来,他回到福村,才渐渐听到人家的议论对家庭不利。老二虽然可以自由选择婚姻,但人家的嘴巴长在人家嘴上,议论什么,谁都无权干涉。
爷爷一进家,就看到曾祖母红肿的眼睛,甚至还没进院,在胡同里就听到了曾祖母的叹息声。他知道娘是个要强心硬的女人,轻易是不会叹息抹泪的。这次老二的出走,算是用刀捅了她的心窝子,不然,她怎么会瞎了一只眼睛?!
爷爷与慧朵娘几乎没说过什么话。慧朵娘在我家尚未嫁给赶车的老李时,好像也没有哭过闹过,没有给曾祖母添过什么思想压力。她总是默默无闻地洗衣、缝衣、砍柴、做饭、养鸡、喂猪,但她总是沉着脸。别说长相一般的女人,就是貌美如花的,只要你阴沉着脸,颜值马上就会降下来,由一百分降到及格上下。所以,爷爷觉得别说这个女人有狐臭,就是没有,也根本配不上自己的秀才弟弟。二弟跑走,算是走对了。老娘定的这门亲事,是大大错误的一步棋。
可是,自从有了慧朵,人家的议论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多了。这女人总是抱着慧朵在村街上走,慧朵长得跟那女人和老李都不一样,白白胖胖,漂亮可爱,谁见了都会抱一下,在她粉嘟哮的脸上亲昵地拧上一把。有人会再加上一句:“狮子秀才真是读书读傻了,瞧瞧慧朵,漂亮得跟公主一般”——这是哪跟哪呀,你有时说不清村里人按什么逻辑说话的。慧朵怎么与秀才也难以挂上勾的。但他们说出来,似乎又合情合理,一点也不突兀,烩在一锅里自自然然。
时间一长,爷爷受不了了。以前,他从没将二爷与陈世美挂上勾。他是个戏迷,每年的庙会上,他除了去听戏,几乎不干其它事。而福明善也是个戏迷。他赶庙会时,从来不坐轿车子去,也不愿徒步走着去,总是叫一两个长工用独轮车推着去。这独轮车的任务多半由爷爷担当。这种独轮车,我连见过都没有,只是听老辈人讲的。他们说,推这种车,倒是不用你花十分的力气,而是使巧劲儿,最主要的是你得会扭屁股。独轮车随着屁股的扭动,吱吱扭扭地朝前走。赶车的老李和扬场高手老孙头,没事时总爱打趣爷爷,说豹子,你的屁股大,全是推独轮车给扭大的。
福明善人家识字,念过上孟子下孟子,没事时还会写写大字。他当然懂戏,而且能把戏曲发生的朝代、地点都能讲出来。我爷爷呢,多半是听个热闹,戏台上的哪朝哪代他分不清,关公战秦琼,他也不会觉得稀奇。他只看故事。人家常说的,听文的能唱包公案,听武的能唱杨家兵,半文半武双块印,酸辣苦甜挂红灯什么的,他都爱听,他不光爱听,还爱入戏,一见奸臣当道,残害忠良,他就在台下骂奸臣,用手指着台上的白脸奸臣骂,而且不自觉地直起身子,也不管周围人看他……每逢这时,福明善就拉他坐下,笑着告诉他,你激动个毬,别忘了“拿不住奸贼不刹戏”的道理。爷爷恍然大悟,回到现实中,说我咋就憋不住呢。福明善说,你还是听得少,听多了就明白了。其实吧,你激动也有点道理,舞台上的和台下的很相似的。有时去晚了,没赶上开戏,从中间听起,爷爷半天搞不清故事脉络,福明善会耐心给他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