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渐渐地,爷爷有了自己最喜的人物和最恨的人物。他发现,无论是好光棍坏光棍,都有一帮人围着,都有一帮人抬举着。再想想,也是,他们都是些“人物”啊!

最喜的是关公、秦琼、罗焕、薛白袍、朱买臣、包公等。最恨的是王强、严嵩、陈世美等人。

尤其这个陈世美,福明善告诉他,秦香莲一开场就唱了,“秦香莲住君州家在湖广,二十五里的陈家庄。”那就是现在的襄阳,跟咱们这儿离得不远,说不定当年陈世美去开封赶考时,就经过咱们村呢。他这么一说,不光我爷爷晓得了,全福村人都晓得了,陈世美进京赶考路过咱福村过……越说越近,直到把二爷当成了陈世美。

爷爷受不了,又没办法。只能劝曾祖母,谁想咋说就咋说,事情这样了,一碗水泼地上,收不起了,咱只当没听见吧。

曾祖母说,我一听到陈世美,马上脊梁沟瓦凉瓦凉的。

爷爷后来也有这种感觉。他虽爱听戏,只要是这场戏,他马上走开,到戏台后边,看人家打瓦子,套碗碟去。我家里至今还有个暗花的粗磁油罐子,就是那时他玩套圈套来的。

谁都晓得,陪福明善听戏,是个好差事。所有长工都想干这差事。福明善会发点小费。这情况,跟现在各局委的小车司机差不多。看似不起眼,人人都想当,有好处啊!

一开始,推他去的,是老孙头。老孙头是他家的红人,在长工中是老大。可是几次下来,福明善不让他去了。因为他并不喜欢听戏,却不老实,喜欢往女人堆里扎。有时呢,到后台盯着人家女演员换衣服看。

有一次,他在女人堆里,发现一个女人的奶盘大,将衣服顶得老高老高的,便忍不住,用手摸了一下。那女人不愿意,刚骂他一句,他急中生智,低声说:“奶奶,我吃你的奶了吗?”一句话,将那女人弄迷糊了。那女人以为是她村里的晚辈人,跟她闹着玩的,便不作声。但这事叫福明善发现了,再也不叫他跟去了。

老李是赶车的。推独轮车也没问题,他也跟去了几次。他倒不往女人堆里扎,也不偷看演员换衣服,他喜欢到后台的小赌场里去。东家给的散碎银子,他既没吃,也没喝,全都输过去了。有一次,输光了,人家不让走,刹戏了,福明善等不着他。后来,他领人来了,福明善替他还了赌债,才回家。

爷爷是常跟的。他不但不往女人堆里钻,不偷看女演员换衣服,还不到后台赌小博。

东家喜欢他,因为他爱看戏。不懂了,就问问。东家有学问,懂戏文,有时正想叫别人问问他呢。所以,这差事成了他的独享。

每次回来,他都不空手,买些油条油角子糖糕之类,给曾祖母捎回来。这份孝心不光叫曾祖母喜欢,东家也夸赞他,说:

“豹子呀,看来叫你陪我,找对人啦!”

与工作队老胡接触以后,东家才渐渐疏远了他,另找了别人。

可是,东家从来没有叫他远离老胡。后来,他抓了老胡,送到坞坡寨保里,也没有说爷爷什么。这倒让爷爷心里有些愧意。

爷爷曾经向福明善讨教,怎样才能当好一个村头?

那时工作队一撤走,爷爷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一下子感到势单力孤,没了靠山。福明善说,你现在当村头,容易得多,上边叫干啥就干啥,犯不了啥错。当然,光棍是大家抬起来的,事在人为。此时的福明善已经成了反面人物,在菜园里种菜,很少在村子里走动。

爷爷这个村头,跟福明善完全不同。人家家大业大,族里人多,平时说话,像下小雾雨似的,听不听都让你感到一层“湿”意,想起鸡皮疙瘩。爷爷又没什么学问,讲话水平一般。其它家族的人往往不服。就连一同当过伙计的老孙头和老李背后都说他的坏话。

老孙头说:“谁瞧得上老胡那人呀?他最先找的是我,我在东家那儿,名气地位无人能比。豹子只是个小跟班,投机取巧罢了。他跟着老胡,也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老李娶了爷爷的干妹子,按说对爷爷这个大舅哥尊重才是。但他娶的毕竟是个“过来人”,口头不说,心里对二爷是有怨气的。二爷不在了,那种隐藏的怨气就发泄到爷爷身上了。土改时,爷爷信得过他,要他和王百贵几个人,负责登记地主家的浮财,他倒好,趁王百贵不注意,将一枚金戒指揣回家了。碰上王百贵细心,发现四枚金戒指少了一枚,马上告诉了爷爷。爷爷马上找到他,起初他不承认。爷爷说,老李,你该晓得共产党的政策吧,地主家的东西与土地说分,一场大会,一宣布,马上分个净光。何况你拿了这个戒指呢?一场会,一宣布,你就有看了。你不想叫家里人陪着你受苦受罪吧?如果你给我,我就告诉王百贵,我找到了,决不说是你拿的。老李磨磨叽叽半天,终于拿了出来,叹了口气,说:

“豹子兄弟,我的眼光短浅呀。如果当初老胡找我,我答应了他,哪会有今天的事。”话里的不服,一听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