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服气的还有王百贵。他之所以盯着老李，揭发他，那是因为他觉得 老李是爷爷的人，是爷爷对他清理、统计浮财的事情不放心，让老李来监视他的。其实，老李除了赶车有一套，无论太平车、轿车子，他都在行，打起算盘来，生瓜蛋子一般，一个子一个子地扣，像捉虱子似的。而他王百贵，能用双手打算盘，能熟练地打完“狮子滚绣球”——这玩艺儿，在福村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他揭发老李，自己却小心翼翼的，让老李抓不到他一点把柄。他想看看，爷爷是怎么处置这事的。如果袒护老李，那他就把这事往上捅，让爷爷难堪。

爷爷对老李说，无论谁问到这戒指，你都不能承认见过。老李正怕别人晓得呢，当然点头称是。

到了晚上，爷爷提了马灯，叫上王百贵和老李，来到仓库里。这间仓库里放了不少杂物，虽然归置得井井有条，但仍有许多角落可以藏戒指，爷爷悄悄将戒指放在一个砖角处，然后举着马灯，领二人仔细寻找。王百贵说，不用找了，白天我都找遍了，没有。这次自然是找到了。爷爷吹吹戒指上的尘土，叫王百贵放起来。王百贵猜想个中有猫腻，又不好再说些什么了。

从此，老李算是彻底服了气。王百贵以前总觉得爷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事过去，他对他也刮目相看。他对别人说，豹子像鲁智深，粗中有细。

曾祖母不想叫爷爷在村里当干部，爷爷在乡里当干部，他倒乐意。一见爷爷回来了，她总是放他的气门芯，说你斗大的字识不了几升，能领这三千口人吗？爷爷虽然心里发虚，没底，但不愿示弱，总是回击她，我见的干部多了，比我识字少的人有的是。说是这么说，他真后悔小时候没有好好念书了。如果那时好好念书，老娘当然会供他读下去的。可惜那时贪玩，不知书中有黄金屋颜如玉啊！

区里乡里那时虽然用人多，缺的是文化人。解放后的许多高小毕业生都被招进去工作了。爷爷这种大老粗用处不大，只能回到村里来，村干部要的是积极带头，领导生产，响应号召，不用认太多的字，工作照样可以应付过去。你不用动脑子，也不用动笔头，上级领导指哪你就打哪，叫你向东别向西，就行了。

但是，自从村办小学办了扫盲班，他也去学学。

扫盲班有意思，上边召村里有文化的人稍稍培训，回村就开课了。村里参加培训的是王百灵，对啦，就是那个老胡看中的，我二爷也心仪已久的瘸腿女人。扫盲班没有固定时间，虽然临时占了两间校舍，全赶在农闲时，阴雨天开课，有时晚上也认几个字。刚开始没人报名参加，王百灵一瘸 一拐，从村东到村西的四板桥，再折回来，手里拿了个小本本，基本上挨家挨户通知，没几人愿意参加，那些大姑娘小媳妇觉得，这么大的年纪了，再去学认字，有点玄气，有点丢人。

王百灵没有罢休，干脆弄了块小黑板，赶在吃饭时间，她到吃饭场去，说大家多往我这看几眼，只用几分钟，咱们认几个字吧。她早已在饭场边选了一棵树，在树身上锲了一根钉，也早已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开始教大伙。

我爷爷觉得她辛苦，人家吃饭，她在那教念字。很多人也不学，只管吃饭。他说：“百灵呀，这样不行，他们就是学会个字，也顺着饭菜吃没了，脑子里一点影儿都留不住的。”

王百灵说：“豹子哥，你得帮我想想办法，这是件好事呀！”

爷爷说：“你一个弱女子，天天背着黑板，也不是办法，这样吧，今晚上在学校里上课，我召集人。”

王百灵说：“有你支持，这事准能办成。”

当晚，爷爷叫曾祖母、奶奶、慧朵娘、老孙头女人，还有几个男女叫到了教室里。万事开头难，只要人一多，就能招来更多的人。村里人有的是图热闹过来的，到这儿一看，随着人家认认字，大家也能说个话，比在家里，又是纺花又是织布，又是纳鞋底的，有意思多了，蚂蚁团蛋一般，越来越多。两间教室坐得满满的，全是自带小凳子。人一走，教室里又空空荡荡的。王百灵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们究竟认了多少字，谁也说不清，反正爷爷认了不少，后来，能磕磕巴巴地念报纸了。

还有一段《写字歌》流传了下来，村里老年人至今还会唱，用的是豫剧的调子，还带了过门的慢板——

提起学写字，

倒也不作难，

不过是撇捺横竖和点点。

写字先写横，

从上到下，从外到内，

从左到右，

然后把门关。

或大或小或稀或稠，

写法都一般

写法都一般哪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