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见了王百灵，一律称王老师。扫盲班散了以后，她便教起了小学。人们从一开始躲她，后来都亲近她，谁也不再说她嫁人的那段丑事（详见附件五）。她见到爷爷，总是先笑，后说话，总喊“豹子哥”。喊得亲切，喊得自然。爷爷朝她竖起大拇指，说好哇，光棍是大家抬的，也是自己挣的。我得向你学习。

附件五：王百灵的嫁人丑事

因为有残疾，王百灵嫁人还出了故事。当然，在村子里，她也算个才女，一般人她也看不上。

好容易看上了一个，是二十里外，金堤关的。婚前见了一面，也说了两句话，发现那人文质彬彬。据她自己说，有点像常家二爷。只是那人家境穷点。她不嫌这个，她只看人，不问家庭背景。

没想到嫁过去，入了洞房，一看丈夫是个罗锅子，她还以为做梦哩——自己中了调包计。外边的鞭炮就响了。等闹洞房的人一走，她冷静下来，装作出去解手，到厨房里寻了一把刀，揣进了怀里。

夜里，她亮出刀来，不让罗锅子靠近。他问罗锅子：

“跟我见面的那人是谁？叫他来，我嫁的是他。”

罗锅子说：“是个远房的老表，在外边上学的，假期来这家里玩，家里人叫他替我，他刚开始不干。媒人一说你除了腿有点毛病，其他的都好，而且有文化，他才去的。”

王百灵说：“快叫他来，带我走，不然，我就死在你家里。我娘家有三个哥哥，都有嘴有牙，能文能武，不是好惹的，他们会为我申冤的。”

罗锅子哪是她对手，当然也叫不来那位老表。三天后回门，娘家人来车请，正准备吃宴席，王百灵哭着出来，对那位能言善辩的哥哥王百贵说，咱们上当了，他是个罗锅子。

王百贵饭也没吃，带她回到了福村。回来就将媒人打了一顿。罗锅子家也不罢休，告状到区里、县里，但已经是新中国了，政府不但没帮他们，还训斥了一番。

王百灵回来，好长一段没出门。后来总算出门了，帮着家人到田野里撒粪，将头发辫子剪去了，留成了短发。她还算是开朗，虽有残疾，照样到社里干活儿。

哥哥王百贵也是个小干部，总能帮她谋些轻松点的活儿。

如果没有扫盲班，她就不会当上民办教师，就不会遇见吴校长。她这辈子，弄不好真的会成为“孤姥”了。

所以，村里人讲起她，都说什么人就有什么命，人有时真能改变自己的命。

爷爷总是进入我的梦境。梦境是温馨的，而且总处于我的童年时代，所以，我不愿醒来。

有时，梦境中也有血腥，也有暴力，也有爷爷张着血红的眼睛，举着铁锹四处追打别人的情景。但我一点也不恐惧。他追打的人永远也不会是我。多半是我的父亲和叔伯们。在爷爷眼中，他们兄弟三人，全是懒汉，没有一个勤快人。尽管外人已经觉得他们已够勤快的人。但爷爷总是高标准，严要求，令他们永不过标。村里人都知道，爷爷干活时，总是干在前头。比如锄地，一群人中，他如果落在中间，那对于他是耻辱的。有时正在锄地，有人找他说什么事，耽误了时间，拉了后，人家休息吸烟，他绝不吸烟，一定要赶上来。而且，这时候他拒绝别人帮他锄。

因此，他会朝后边吆喝，让锄得慢的快点上来。因此，村里干活懒散的人都不愿意跟他一块。有人甚至说，外村的支书除了开会，就是检查，都不干活，你就不晓得歇着舒服吗？我爷爷往手上吐口唾沫，捋了捋更光滑的锄头，说不晓得歇着舒服的人，那是二百五。可光知道舒服，土地平白无故地给咱们屙粮食吗？人勤地不懒。两个种地人，看起来天天出工，干得一样，到了收割后，看看粮囤，就知道谁勤谁懒了。你偷懒，耍滑头，能欺骗别人的眼，但你欺骗不了地，一收完庄稼，自然就扇了你的耳巴子。这是他的训导吗？

前年，县里电视台要做个节目，名字叫“家训”。他们在全县挑来挑去，挑出二十个家庭来。我家有幸忝列其中。

当他们问起我家家训时，我傻了眼。我相信，如果爷爷活着，他一时也想不出来。但我猜想，他会说，我家的家训是十个大字，“勤俭能致富，一懒主败家。”因为，爷爷追打父亲他们时，总是喜欢说这句话。这句口头禅，估计也是他从戏台上学来的。

见我犹豫不定，抓耳搔腮的样子，记者提醒我说，你爷爷是出名的老支书，你父亲又是村民赞成的支书，你吧，又干得不错。你们家就没有祖辈传下来的什么话吗？治家有方的人家都有的。治家育儿，尊老爱幼的格言警句都可以的。

我说，那就是“勤俭能致富，一懒主败家”吧，这是爷爷的口头禅，我父辈因为睡懒觉，没少挨揍。有次叔叔因为钓鱼，用半块馒头喂鱼窝子，给爷爷罚了跪，三顿没叫吃饭。你们觉得这十个字像不像？

他们都说好，这在农村，太是家训了，多么通俗易懂，多么实惠，多么的给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