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雪渐渐停歇,太阳怯生生地从云层中探出头来。地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露出斑驳的地面,还有裹着晶莹冰衣的枯草。

家中病人不多,莫愁回到药铺,只是替王若愚抓药,其余时间便坐在药房的椅子上发呆。她既为黄紫霞即将离开感到欣喜——这样王若愚就能完全属于自己;又心生不舍,黄紫霞高贵美丽、善解人意,若不是因为王若愚,她愿意与她相伴一生。她时而微笑,时而愁眉不展,既盼着黄紫霞留下,又希望她早日被家人接走。可黄紫霞走后,王若愚真的会属于自己吗?黄紫霞舍得离开王若愚吗?莫愁苦笑着摇头,后悔将黄紫霞的行踪告诉那个男人,这不是在拆散他们吗?她忍不住骂自己:“莫愁,你真不是东西!”随手把手中的黄连狠狠摔在地上。

“莫愁,怎么了?”母亲的声音传来。

莫愁意识到失言,忙解释:“妈,没事,不小心把黄连掉地上了。”

母亲嗔怪道:“这丫头,掉根黄连这么大动静。”

莫愁吐了吐舌头,偷偷笑了。可笑容转瞬即逝,又陷入了自责与矛盾中。

王若愚给父亲烧完寒衣,径直前往家里的吊庄。

大雪覆盖了原野,路边麦田里,麦行如波浪般隐约可见,远处的沙梁宛如蜿蜒的黄龙。王若愚家的吊庄坐落在沙梁的凹处,凹前十五亩水田便是麦田。吊庄没有院墙,只有五间宽敞的草房:一间是长工老李的卧室兼厨房;一间存放农具、兼作磨坊;一间临时储物;一间饲养着一头牛和一头驴;还有一间堆放草料、储备垫牲口圈的干土。草房前六棵粗壮的柳树挺立着,树前是半亩大的长方形打麦场。场右边,一座蘑菇状的麦秸垛足有五米多高、六米宽,旁边放着一个去掉拨架的碌碡。几只麻雀、两只灰卷尾,还有一只野鸡,正在碌碡旁的雪地里刨食,一片静谧祥和。打麦场南边,一架水车静静躺在雪中,仿佛在积蓄力量,只待开春为主人效力。

王若愚沿着蜿蜒小路走近水车,深情抚摸木杆,轻轻一拍。“砰砰”声惊飞了打麦场觅食的鸟儿,它们扑棱棱飞向柳树,又掠过草房,消失在沙梁后的树林里。与此同时,一只灰黄色的狗从草房里窜出来,欢快吠叫着,围着王若愚打转,还用脑袋亲昵地蹭他的腿。

王若愚爱怜地摸摸狗头:“黄黄,走,看李叔去。”

名叫黄黄的狗似乎听懂了,摇着尾巴向草料房跑去。很快,长工老李在黄狗带领下,搓着双手,憨笑着迎了出来。

“叔,天冷了,我妈给您纳了床褥子,还让我送点零花钱。”王若愚一进打麦场就喊道。

“少东家,你们一家都是好人。我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这辈子遇到你们。这么冷的天,还惦记着我……”老李说着,迎上前来。

“早该来看您了,最近病人多走不开,让您受苦了。”王若愚歉疚地说。

“不苦不苦,炕烧得暖和着呢!”老李接过褥子,咧嘴笑道。

黄黄兴奋地在两人之间穿梭,一会儿嗅嗅这个,一会儿拱拱那个。

老李抱着褥子进了房间,王若愚跟在后面,黄黄也摇着尾巴,跑前跑后。

屋内暖意融融,老李不仅烧了炕,还在地上放了个火盆,通红的炭火明灭闪烁。老李把褥子扔到炕上,在火盆旁放了张小凳,便去泡茶。

王若愚在火盆边坐下,烤着手,打量屋内。房间虽暗,但陈设与普通农家无异:靠墙一张条桌,旁边两张杌子,桌上摆着粗陶茶具和水烟壶。房间一侧是能睡两人的炕,炕栏下挨着炕洞的墙边砌着灶台,烟筒与炕相连。春夏秋时,关闭通炕的烟道,让烟直排屋外;冬天则堵住通向屋外的烟道,让烟火暖炕。

老李用几块砖支起火盆,给黑陶水壶灌满水,放在火上,又添了几根木棒。不多时,水开了。他掰下一块陕南砖茶丢进去,浓郁的茶香很快弥漫开来。

老李端下水壶,给王若愚斟了一杯,恭敬递上。

王若愚接过,轻吹热气,沿着碗边啜了一口:“虽有点苦,回甘却香。”

老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喜欢就常来!明年准是个丰收年。”

王若愚又喝了一口,放下茶杯,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叔,这点钱您拿着,缺啥就买点。”

老李接过揣进怀里,拍了拍:“替我谢过你娘和菊荷。放心,这儿误不了事!”

王若愚喝完两碗茶,起身道:“叔,我出来太久,得回去了。”

老李急忙站起来:“昨晚套了只兔子,已经收拾好了,本想给你们送去,你正好带回去。”说着,从灶台旁的陶盆里拎出一只剥好的兔子。

王若愚推辞:“您留着吃吧。”

老李佯怒道:“嫌脏?”

王若愚只好接过:“那您吃啥?”

老李笑着说:“今晚再套一只,容易得很!”

王若愚走出房门,被雪光刺得眯起眼。等适应后,才发现雪已停了。他望着覆满白雪的麦田,开心地笑了,深吸一口气,回头喊道:“叔,我走了!”

“好!”老李搓着手,憨厚地笑着。

王若愚踏着雪轻快地往家走,黄黄欢叫着一路跟随。跑了好远,它才恋恋不舍地望着王若愚的背影,转身回去。

回到家,王若愚把野兔放在厨房,直奔姐姐闺房,四处张望:“咦?人呢?”

菊荷头也不抬地绣着花:“别找了,紫霞早就走了。”

王若愚憨憨一笑,又朝母亲房间走去。

“若愚,紫霞可能要回家了。”菊荷突然对着门口的王若愚说。

“她不是已经走了吗?”王若愚停下脚步。

“不是回莫愁家,是回西京的家。”菊荷强调。

“什么?她家里来人了?”王若愚愣住。

“嗯,她说路上撞见家人在找她。”

“认出来了吗?”王若愚紧张地问。

“没有。现在的她和刚来村里时完全不一样,亲爹亲妈恐怕都认不出。”

王若愚长舒一口气:“也是,变化太大了,神仙都认不出。”

菊荷不再说话,继续专注刺绣。王若愚这才安心去了母亲房间。

难得在家,王若愚陪着母亲和姐姐。他洗净野兔,又到母亲房间,看她在热炕上纳鞋底,便说起外面的趣事。说着说着,话题转到了父亲王鹏举身上。

“娘,爹爹以前总说,南山有对神仙兄妹,种着几千亩樱桃树。他还唱:‘这山看着那山高,那山有棵小樱桃。哥哥担水妹妹浇,浇得樱桃熟透了……’”

“娘,若愚,吃饭了。”说话间,菊荷已在厨房做好饭,炖了野兔,烙了煎饼。她站在房门口轻声喊道。

“娘,我把炕桌搬来,咱在炕上吃,暖和。”王若愚起身道。

“你放桌子,我去端菜。”菊荷说着,往厨房走去。

王若愚很快搬来炕桌,摆在母亲身旁,又去帮菊荷端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吃起饭来。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

夕阳无力地悬在西边,残雪覆盖的大地愈发清冷。

黄紫霞和莫愁裹着被子坐在炕上,各怀心事。黄紫霞不知家人是否打听到自己的下落,她打心底不愿离开东王寨——一旦离去,就再难与王若愚相见。可她又必须回家,母亲只有她这一个依靠,没了她,母亲的生活将失去意义。

莫愁满心懊悔,不该向那个男人透露黄紫霞的消息。抛开几个月的姐妹情谊不谈,单为了王若愚,她也不想黄紫霞离开。可私心又让她盼着黄紫霞早日回京城,毕竟在她心里,王若愚是自己的终身依靠,即便这份感情得不到回应。她时而因即将得到王若愚而窃喜,时而因可能伤害到黄紫霞而痛苦,深陷矛盾之中。她害怕王若愚知道真相后不再理她,那将是无法承受的折磨。她只能安慰自己:或许家人根本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即便王若愚和黄紫霞终成眷属,至少还能以兄妹相称,时常相见。这个想法幼稚可笑,可她仍盼着黄紫霞能永远留在身边。

天色渐暗,两人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家人今天不会来了,要是永远不来该多好。

鸟儿归巢,叽叽喳喳呼唤同伴,生怕被孤独吞没;巷里的狗被主人唤回,还恋恋不舍地回望玩伴;星星们也纷纷“苏醒”,在夜空闪烁。月亮如被吵醒的美人,对着东海梳妆,戴上星光项链,披上云纱,缓缓升上东天。刹那间,天地归于寂静,万物仿佛在聆听这位夜空女王的无声教诲。只有夜虫奏响的天籁,更衬得夜色静谧祥和。黄紫霞和莫愁在这美妙的曲声中,钻进被窝,闭上了疲惫的双眼。

突然,村里的狗狂吠不止。一队官兵举着灯笼,在县太爷和刘里长的带领下,将李真人的家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