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愚虽笃定黄紫霞家人认不出她，心底却仍泛起不安，总觉得她已被认出、即将被带走，心绪烦乱难宁。他极想去莫愁家问个究竟，又怕唐突惹她笑话，只能反复宽慰自己：“哪有这么巧？就算被认出，今晚也不会带走人，不如好好陪陪娘和姐姐。”虽强作镇定，却也只是人在神不在，坐在昏黄油灯下，听着秀才娘子纳鞋底时的絮语。

“若若，世上真有神仙吗？”

“有啊，土地爷就是神仙，还背过我呢。”

“那你爹成仙了？他没死？”

“嗯，他只是化身成了神仙。”

“可他的尸首为何还在？”

“神仙就像人的灵魂，是一种高贵的气。常人死后气散了，可爹爹……”

话未说完，村里的狗突然狂吠不止。王若愚和秀才娘子瞬间屏息，专注聆听动静。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秀才娘子喃喃自语。

“难道是……”王若愚心头一紧。

“不会的，肯定不会。”他又急忙否定自己的猜想。

片刻后，犬吠渐息。

与此同时，官兵包围李真人家不久，黄紫霞家的家人便带着一顶双人软轿、一盘锦缎、一盘银两，来到李真人家门前。这位家人已换下白天的伪装，身着褐色细布长袍，示意软轿停稳后，朝县太爷拱手：“请！”

县太爷赔着笑脸，朝门内抬手：“老爷请！”

刘里长上前一步，高声喊道：“李老爷子在家吗？”

门应声而开。李真人跨出门槛，神色淡定地扫视眼前阵势，目光最终落在刘里长身上，挺直腰杆拱手道：“里长辛苦了。”

刘里长忙迎上前，赔笑道：“打扰老爷子了。”随即回身引荐，“这位是县太爷，这位是宰相府的韦大人。”

县太爷背着手，威严颔首。

韦姓家人赶忙上前，恭敬道：“李老爷子安好。今早得知我家小姐在府上安居，小人即刻飞鸽传书禀报宰辅大人。大人命我等连夜接小姐回城，还望您告知小姐，收拾妥当后速速启程，以解宰辅夫妇思女之苦。”

李真人并未显露出太多惊讶，仿佛早已洞悉黄紫霞的真实身份。

韦姓家人向后挥手，两名兵丁端着锦缎和银两上前。

“这两匹锦缎、二百两金子，是我家老爷的谢礼，感谢您数月来对小姐的照拂，还望笑纳。”

李真人不卑不亢道：“多谢宰辅厚意。救死扶伤乃医家本分，这些礼物断不能收。烦请带回，并替我转达对宰辅一家的谢意。”

韦姓家人朝兵丁示意，二人将锦缎和金子搁在门口石墩上，退到一旁。

李真人既未阻拦，也未多看一眼，转身朝屋内喊道：“莫愁，紫霞，起来吧。紫霞家里来人接她了。”又转回身，客气道，“几位大人、里长，进屋喝杯茶？”

刘里长看向县太爷和韦姓家人：“喝杯茶再走？”

韦姓家人语气冷淡：“不必了，我们在外等候。”

李真人平静道：“那多有怠慢。我这就去催紫霞，帮她准备准备。”

“有劳老爷子了。”

李真人径直走进药房，从药架上取下一个精致的灰色陶罐，又从药架底部隐秘处搬出一个大陶罐，将蚕豆大小的灰色颗粒倒入小陶罐，塞紧木塞后，抱着陶罐前往莫愁的房间。

此时，莫愁与黄紫霞已收拾好行装，打好两个小包袱——一个装着衣物，一个裹着沙苑特产花生、黄花菜和馄饨馍。二人坐在炕栏上，手牵手，泪眼婆娑。

“都怪我，早上不该把你的事说出去。”莫愁哽咽道。

“不怪你。我爹一旦想做成什么事，谁也拦不住。就算你不说，别人也会透露的。”

“也不知若愚哥哥知不知道你要走……他要是知道，得多伤心啊。”

“我舍不得你们……这几个月，若不是你们，我恐怕早就没命了。这里就是我的家啊。”

另一边，王若愚虽听着母亲说话，心思却全在黄紫霞身上。

“若若，你爹既然成了神仙，为何不回来看我们？”

王若愚恍若未闻。

“若若！娘跟你说话呢！”秀才娘子提高音量。

“啊？”王若愚猛然惊醒。

就在这时，大门被拍得震天响。

王若愚立刻冲出门，跑到院子里，一把拉开大门。只见长工老李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少爷！快去看看！黄姑娘家里来人了，县太爷和刘里长陪着，要接她回京城！”

王若愚转身冲回母亲房间，喊道：“娘，我有急事去莫愁家！您早些歇息，别等我！”话音未落，便飞奔出门，老李也紧跟其后。

李真人走进莫愁房间，看着难舍难分的二人，道：“紫霞，你要走了，我也没什么贵重之物相送。这是够喝三年的沙苑子茶，回去后坚持服用，每日一丸，等喝完，你的身子就彻底调养好了。记住，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哪怕是爹娘，也别说这是沙苑子，只说是普通茶丸。”

“为什么？”黄紫霞和莫愁齐声惊问。

“若说了，沙苑会遭大祸。”李真人神色凝重。

“我记住了。”黄紫霞似懂非懂，双手接过陶罐抱在怀中，泪水再次模糊双眼。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这是我师傅家！”王若愚愤怒的吼声传来。

黄紫霞低下头，泪水决堤。莫愁起身将她搂入怀中，黄紫霞伏在她肩头，泣不成声。莫愁默默轻拍她的后背，也红了眼眶。

“走吧，再舍不得也得走。你爹娘定是盼你心切，才催得这么急。回去住些日子，想我们了就回来，这儿永远是你的家。”李真人强压不舍劝道。

“李老爷子，收拾好了吗？快请小姐上轿！”刘里长在外面催促。

“让我进去！”王若愚仍在大喊。

“老爷，让他进去吧，他是李老爷子的徒弟。”刘里长求情道。

“不行，等小姐走了再说。”韦姓家人语气坚决。

黄紫霞突然抬头，擦干眼泪，放下陶罐，朝李真人盈盈行了三个福礼：“伯父！谢谢您这几个月的照顾。若不是您、莫愁姐和若愚哥哥，我早就葬身沙苑了。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说完，拎起包袱，向门外走去。

莫愁急忙抱起陶罐追出去，李真人轻叹一声，也跟了出去。

黄紫霞一踏出院子，众人瞬间屏息，目光全被她吸引。月光与灯笼的昏黄光晕交织下，她宛如月宫仙子，周身散发的圣洁光芒，让在场众人失了神。

她莲步轻移，美目直直望着被士兵拦住的王若愚。

王若愚见她出来，一把甩开士兵的手，拨开人群冲了过去。

黄紫霞扔掉包袱，扑进他怀中。二人紧紧相拥，泪水肆意流淌。

“紫霞，能不能不走？”王若愚哽咽着。

“若愚哥，我也不想走，可我想娘……”

“还会回来吗？”王若愚捧着她的脸，泪眼相对。

“一定会！你是我的唯一，今生非你不嫁！”

“我等你，永远。”王若愚破涕为笑。

“李老爷子，小姐怎么还不出来？快请她上轿！”韦姓家人回过神，催促道。

“这就是你家小姐黄紫霞。”李真人道。

王若愚不舍地松开手：“快上轿吧，你爹娘肯定正盼着团聚呢。”

“铁牛叔，不认得我了？在延州时，你还带我逛过庙会。”黄紫霞笑着看向韦姓家人。

铁牛憨厚一笑：“几个月不见，小姐变化太大了。不过这声音，我一听就知道。请小姐上轿吧，老爷催得紧，让您尽快回家。”

黄紫霞转身，又朝李真人和莫愁深深行礼，再深情望了王若愚一眼，毅然上轿。

轿子起行，在灯笼引领下渐渐远去。李真人沉默凝望，莫愁泪流满面，王若愚仰头闭眼，任泪水滑落。黄紫霞掀起轿帘回望，泪水盈眶，终究不忍看王若愚的模样，悄悄放下帘子。

待轿子转过沙梁消失不见，王若愚才擦干眼泪，可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李真人看着失魂落魄的二人，转身叹道：“回吧。”三人这才缓缓往家走。围观的人群也望着紧闭的李家门，望着月光下的沙梁，默然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