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大哥还没有回来。老七先前一心只想着烧饼,现在他只需要大哥了,只要他的大哥早点回来。街上的行人少了,朔风从巷子口径直往他身体里灌,他冷得双脚跺地,腿不停地打抖,浑身瑟缩,把一只脚的鞋子也跺散了。是的,鞋子什么的都不重要了,他的整个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鼻涕止不住地流着,他好冷好饿哟。惊恐一步一步地逼近着他,他绝望而痛苦。
是什么让一个六岁的孩子去承受大人都难以承受的痛苦?老七不会去想这些问题,他年纪太小了,小得只知道如果能吃饱,盼望到汉口能吃到糖果,小得看不清大人的世界。
天空少有的空旷,老七的心空得只剩下哥哥。他冷,他想躲进巷子里,找个挡风的地方,可他不敢走远,大哥对他说了,要他在原地等他。他蹲在了墙角,他想眯一下眼睛,他很困,但他不敢,他怕大哥看不到他,如果大哥找不到他,他就找不到家了,那可怎么办呀!啊,冷啊,啊,好冷啊,他拱起手呵着嘴里吐出的微微的热气,啊,大哥快来呀,我的大哥呀!
老七在巷子里就这样迎着风站着,他耸着肩,鼻涕控制不了地往下流着,将原本鼻子下鼻涕流成的两条红沟再度加深,这两条红沟又痒又疼,然后开始麻木。
牙齿不听使唤地开始上下打颤,又左右哆嗦,他活生生地成了一个筛子。身边不时有大人牵着小孩路过,他们走进了楼道里,那一排排窗户亮起了灯光,有人探出头来向楼下张望,那是在等待归家的亲人。老七想,那亮起灯光的家一定很温暖,他多想拥有这样一个家,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跟其他的小朋友不一样,他没有人爱,没有人在乎他的感受。
他站了一个下午,又站了一个晚上,他仍然不敢走开,他怕大哥找不到他。他尿在了裤裆里,结成了冰,他已经毫无知觉了。天空出现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巷子边是一家餐馆,油条炸起来了,他闻到了油条的喷香味道,他真想走过去,请求那个炸油条的师傅送他一根油条吃。其实他不知道这个美食叫“油条”,可他知道这个东西一定好吃得不得了,这是他的嗅觉告诉他的,也是眼睛告诉他的,或者说是他的整个身心告诉他的。
老七哭了,哭声越来越大:“大哥不要我了,大哥把我丢了!”他终于明白过来,大哥是真的不要他了。哭声引来了很多人,大家围着他,关切地问他,他只会说一句话:“大哥不要我了,大哥把我丢了!”在他幼小的心灵,他真真实实地感觉到,是他的大哥故意将他弄丢的。这时他想起了他的妈妈,妈妈为什么给从没穿过鞋子的他穿上哥哥的棉鞋,妈妈是怕他在寒冷的冬天在外面受冷,这也许是他妈妈留给他的最后一点母爱,也是唯一的一次爱了。
“这伢一口的乡里话,是个乡里伢,长得还蛮体面的,看上去也没什么病,他的大哥为什么故意丢他,为什么他的家人不要他了?”
“不是有意弄丢的吧?”
“这伢从昨天下午等到今天,肯定是被家人故意丢弃的。”
“怪可怜的,这么狠心的父母!”
“再难也不能丢儿女呀,灾荒年都过去了,还有丢儿女的事。再说了,不想养了送人也比丢在街上强啊!”
“这种父母应该千刀万剐,快活时种下的种子,生了需要吃饭了就不要了,将这么小的伢丢在街上,他么样活?”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
大家的话,老七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更加剧了他的绝望和恐慌。他看着大家,眼睛一个个地扫着。
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走了过来,他蹲下来仔细检查着他的身子,他的脸,他的手,突然她大声说了一句:“唉呀,这伢是六根指头!”
她这一声,像个惊雷,大家都凑到他的跟前,掰开他的手掌看。
他右手的拇指外果然多出一个指头,像春天里即将开花的花骨朵儿。花骨朵儿是美丽的,但长在他的手上就格外使人惊悚。老七立马停止了哭泣,将手努力地往回收,收到了背后,用左手将右手的第六指压住。自他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的这只手与其他的小朋友不一样,大人们看他手指时的怪异目光,小朋友们的逗乐讥笑,都会让他感到自卑。
在这样一个场合,在老七急切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大人们看他时嫌弃的目光,略带惊恐的语气,都如刀子一样扎在他本就脆弱无助的小小的心脏上,他的眼泪不知为什么不流了,是深深的绝望,还是深深的自卑,连泪水都退缩了。
“我妹家没有儿子,想收留一个,可这伢是六根指头,听人说,长六根指头的人,前世是动物投胎,没有完全变过来,这种人,每天需要念五遍礼佛,他的业障已经带在身上,要念到十八岁,阿弥陀佛。”这女人口中絮絮叨叨着,拖着与她这个年龄不相称的,长及屁股的大辫子,围着他转了一圏后,从头至脚再对老七看了一遍,然后鬼一样地扭动着肥硕的屁股走了,全然不顾及老七的感受。
他身边的人看完热闹,也走了,只留下一片叹息。
恐惧让老七再次放声大哭,不,那是干吼,没有泪水的干吼。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又饿又冷,饿得麻木,也冷得麻木了。他站不住了,这双破棉鞋已经不起作用了,他对他妈妈的恨刻骨了,妈妈给他最后一点爱,也只是哥哥们穿烂了的破棉鞋。
饥饿再一次战胜了恐惧,他不由跺起双脚,啊,脚终于又抬起来了,他哭喊:“我饿,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大哥,大哥把我丢了。”他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一边叫喊,一边前后来回地跑,把那只鞋底子彻底跑掉了,只留下妈妈给他系在脚帮子上的鞋帮还挂在上面,他绝望地蹲在了地上。他的叫声又引来路人的围观,有个太婆端来一碗饭,饭上有几根咸萝卜,他接了过来,看也不看太婆一眼,大口大口地吃着,任由鼻涕淌进了碗里。老七吃完饭后,才仰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眼前这个太婆。
“奶奶,你带我回家吧,我会听话的。奶奶,我的大哥把我丢了,我找不到家了。”
“你家?你家在哪里?”
“奶奶,我没有家了,带我回你的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