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性内向的老七,在绝望中开始自救了,跺着脚不停地喊。这或许就是人在情急之中所爆发出的能量,小孩又何尝不是呢?太婆叹息了两声,牵起了他的小手,对他说:“伢,那你就跟我回去吧,只是我这一把老骨头不知能带你多久。”太婆说这话时,眼里充满着怜爱,也有些许茫然,她知道,一旦决定做出,她所要付出的代价和承担的责任是什么。

“哇!”老七放开嗓门哭了,终于哭出了眼泪。昨天到今天,所有的委曲都在太婆的应允中彻底释放了出来。

太婆抹了一把泪水,突然从兜里摸出五块钱放在了老七的手心,对他说,“伢,钱你拿着,饿了买馒头吃。”说完,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衣袂转身就要走。

太婆的突然变故让老七始料未及。

“哇……!”他哭着追了上去,“奶奶,你答应要带我走的,求求你了!”老七抓住了太婆的衣角——一定是上天有灵,太婆看老七的那一眼,在宴宴之中让老七彻底放了心。是的,一定是那一眼,从来没有人对他投去那么温暖爱怜的眼神,在他生命的关键时刻,老七找到了。虽然他还那么小,并不懂得爱的真正含意,但他感觉得到,他的心感觉到了。老七的步伐变得坚定而沉着,脚也不麻木了,他想,如果让眼前的这个太婆走了,他将永远就这样站在大街上,没人要,没人疼,饿死,冻死。本能,这就是本能,是从一个知晓冷暖的生命中自然感受到的。老七跟着太婆回了家。

太婆今年六十岁,那个年代六十岁的太婆给人的感觉就很老了,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老人了。是的,太婆看上去已经很老了,她头发花白,皮肤松驰,鼻沟纹深陷,面颊的苹果肌消失,下巴处的赘肉形成两条沟痕,尤其是眼袋像两个半圆的球状体,实实地贴在眼眶下。但所有这些岁月的痕迹偷不走太婆特有的书卷气息,她腰板挺直,气韵娴雅,谈吐淡定,举手投足带着一股春风般的温柔,如兰花幽然清香。

太婆年轻时因患输卵管炎症,多年未育。四十岁那年好不容易生下一个儿子,岂料,儿子13岁那年的夏天跟同学去江里游泳,溺水身亡。从此,她的精神就开始恍惚,在路上她看见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男孩,他都会跑到跟前去瞧,有时还用双手板过男孩的脸瞧,眼睛、鼻子、嘴认真地看。一边看,嘴里还絮絮叨叨地念着:“像,真像,太像了!”因此,经常有人骂她是精神病。最严重的一次,她被男孩的母亲骂了个狗血喷头,还对她踹了一脚,说太婆晦气,叫她有多远,滚多远。几年后,太婆的老伴也因病去世,留下孤单的她,精神状况更是不佳,长期失眠,封闭自己,连同在一座城市的兄妹也少有联系。

儿子的去世对太婆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她常想,如有缘收养一个孩子陪伴她就好了,只要不是婴儿,哪怕孩子已经明事,知道自己不是她亲生的也没关系。她认为,以她的诚意,她的关爱,她的付出,她一定能和这个孩子和睦相处,并老有所依。

所以,太婆作出收养老七这个决定绝非一时兴起。这一老一少在一起生活了,老七管太婆叫奶奶。奶奶年岁虽然高点,但她退休前是一名小学教师,退休后每月有五十多元的退休费,在那个年代,五十多元的工资虽然不算很多,但供俩人吃饱穿暖是没问题的,符合收养法的规定,太婆到当地派出所办理了收养老七的手续。

自从有老七陪伴在太婆身边,太婆的精神状态有了很大的改观,很少再出现神志恍惚,上街抓住和他儿子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瞧的毛病。

转眼老七要上小学了,奶奶给他报名上了学,给他起了学名:余二月。这名字看似有点俗,像一个没文化人起的名字,但奶奶却是用了心思的,在她看来,大俗才大雅,也才有意义。奶奶姓“余”,老七随她姓,奶奶是二月份将老七从街上捡回来的,他想要老七记住这个月份,让这个名字能时时唤起他的良心,让他知道,他的第二次生命是她给老七的。如果不是奶奶将老七从大街上捡回来收养,老七是生是死也就很难说,生活就是这样,很多时候,人的命运就在一念之间。

故事写到这里,老七的名字姑且就改用“余二月”。

余二月上学那天,奶奶给他换上为他买的新衣、新裤、新鞋、 新书包。余二月看着自己一身的新装,他高兴得又蹦又跳,就像当初余二月的哥哥告诉他,要带他到汉口去一样。

上学的头几天,余二月可高兴了,回家很自觉地做作业,还跟奶奶讲学校的事情,讲语文老师,讲数学老师,讲同学,他吱吱呀呀地讲着,奶奶高高兴兴地听着,笑着,奶奶脸上的皱纹像菊花一样开放着。

他很羡慕班上的那些同学,他们自由自在地生活着,由着自己的性子撒娇。班上有个同学就住在他家隔壁,余二月经常看见这个同学跟他妈妈撒娇,问妈妈要糖吃,妈妈就会从“不买不买”改成“好啊好啊”。每次看到这种场面,余二月就很难过,他就会想到自己的妈妈。妈妈总是忽略他,家里如果有点好吃的从没想到他这个幺儿。有一次他因为太饿,抓了一把鸡食料,正准备往嘴里塞,被妈妈看见了,妈妈一个大耳光扇过来,疼得他哇哇大叫。这个家是妈妈说了算,爸爸总是闷着不说话,爸爸也怕妈妈。他有奶奶,不是现在的奶奶,那是和他有血缘的亲奶奶,奶奶很喜欢他,但奶奶更怕妈妈,妈妈总会为一点儿小事把奶奶骂得狗血喷头,妈妈骂奶奶时总是那么几句陈谷烂草的翻出来讲:妈妈年轻的时候,奶奶总是不把妈妈当人看,妈妈发高烧,奶奶还逼着妈妈去插秧,等等。那时余二月就很心疼她奶奶,而对于妈妈说奶奶的那些坏话,他总是不能理解,觉得现在的奶奶多羸弱啊,奶奶怎么敢这样对待妈妈,他想像不出那种场景。也许是由于妈妈不把余二月当回事,他的哥哥们也就不把他当回事。还有一次,他也是太饿了,偷了妈妈口袋里的两分钱去供销社买了一个馒头吃,被供销社的人告诉了妈妈。妈妈抓着老七的头发,将他的头往墙上撞,扇他耳光。那时余二月就想,别人家的孩子妈妈都很疼爱,为什么他的妈妈这样讨厌他,直到有一天她的妈妈又打他时,他才从妈妈一边打一边骂的口中知道妈妈为什么这样讨厌他。原来他妈妈生下他后,村里人知道了他是六根指头,村里人就拿“六根指头”当话题,搞得他们家里人几乎抬不起头,尤其是一个算命的老先生对他妈妈说:“你这个儿子的命是和你相克的,如果他不死,或者还留在你的身边,你早晚就会被你儿子克死。”那以后,他妈妈就像中了邪一样,对他横竖看都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