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儿子,你从老娘肚里出来,你还要克我,我看到底是谁克死谁?”说完一际耳光就将余二月扇倒在地。
像这种无缘无故地被打,余二月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回了。但那时余二月年龄太小,似懂非懂,只知道妈妈是不喜欢他的,而对于鞋的记忆更加深了他的这种痛感。余二月的这双脚太可怜了,24小时光着,脚脏得没法洗干净,灰土嵌在细细地纹络里,横七竖八,密密层层。脚趾甲很少剪,趾甲深深嵌在肉里,形成嵌甲,然后发展成甲沟炎,时常肿胀流浓。冬天更是遭罪,裂口流血,一碰就钻心地疼,他是多么希望有一双鞋能套在脚上,哪怕是一双破得不能再破的鞋,但这个要求他从来不敢向家里人提,他知道,只要他开口,只能遭来一顿痛打和讽刺的谩骂。
而余二月的这个奶奶呢?把他从街上捡回来后,奶奶就在有烟囱的煤球炉上烧热水,帮余二月洗完头后,又灌满了两大水瓶热水,然后将门关得严严的,奶奶在盆里试了一下水温后,就开始帮余二月洗澡,先帮他的身子清洗一遍,又换了一盆热水,用香皂给余二月浑身上下仔仔细细地搓洗,余二月从没有这么舒服过,他放松地微闭双眼,任由奶奶微烫的热毛巾在他的身上来回滑动,还不停地将热水瓶的热水加进盆里。突然,奶奶“唉呀”了一声,说道:“你是六根手指!”这一声将余二月从温馨的幸福中唤醒,他赶忙收回这只手,带着哭腔向奶奶请求:“奶奶,不要丢我,不要嫌弃我,求您了!”余二月有点神经质的从盆子里站了起来,把那只手背在了身后。奶奶叹了口气说:“奶奶没有怪罪你什么呀,奶奶只是有点惊奇,二月你放心,奶奶不会因为这个丢弃你。”奶奶平复着情绪,帮余二月洗完澡后,像没事似的,叫他坐在床上,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了不知是谁穿过的内衣内裤让他换上。他高兴得从床上跳了下来,双手牵起衣角,在屋里转着圈圈,幸福地笑着,然后,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站住了,他怯怯地看着奶奶,他一定在担心,他这样放肆,奶奶会不会讨厌他,把他再次丢弃。奶奶是教师,整天跟学生打交道,学生微妙的表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看出了余二月的担心。奶奶抚摸着余二月的脸庞,然后又仔细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奶奶突然哭了,她说,这些衣服和裤子是他儿子小时候穿过的,现在穿在他的身上,让她想起了淹死在江水中的儿子。
余二月是懂事的,他听奶奶这样说,马上不笑了,他望着奶奶的脸,他将奶奶脸上的眼泪擦干。奶奶苦苦地笑了。奶奶将余二月抱在了床上,她拿起余二月的脚,不停地抚摸着,两滴温润的眼泪掉在了余二月的脚上,余二月不知道再怎样安慰奶奶,但他知道,奶奶的这两滴眼泪是为他流的。奶奶拿起一把小剪刀,认真地为余二月剪脚指甲,由于脚指甲深深地嵌在了肉里,奶奶戴着老花镜,将剪刀尖慢慢伸入甲壳里,一点一点,认真地剪,一个多小时后,脚指甲才剪完。尽管奶奶非常小心了,但脚指甲处还是有点血糊糊的,奶奶又将棉签蘸上碘酒涂在余二月沁血的脚趾上,涂在余二月冻得裂口的脚板上。余二月这一晚上睡得很香很香。
妈妈在梦里出现了。妈妈蓬头散发,手里拿根枝条在村里乱转。他想哭,可哭不出来。他可怜兮兮地看着妈妈,妈妈的脸突然变得慈祥起来,妈妈说:“七儿,你没有鞋穿,妈妈这就给你去做双鞋。”余二月半信半疑,但他分明感觉自己的脚越来越暖和。
“二月,二月。”奶奶习惯这样喊他,他醒了,原来奶奶还没睡,奶奶在用手量他脚的尺寸,在给他做鞋。奶奶的这个动作余二月并不陌生,他经常看见奶奶会拿出一个小木箱,里面有剪刀、抵手、钻子、针夹、针线、小锤、打腊、浆粑、切刀、麻绳等,然后取出笋壳比着鞋样剪出鞋底的样品,从柜子里拿出平日里积攒起来的各种碎布,然后摊在床上,这些碎布还散发着樟脑丸和阴湿的味道。每每这时,余二月就很好奇,就会用他的小手抚摸着这些花里胡哨的碎布,心想,奶奶哪里弄来的这些碎布。在他眼里这些碎布真是好看极了。他曾在邻居的小朋友那里看见过一只“万花筒”,只要将“万能花筒”往左或往右移动一下,里面的碎花就会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奇异花朵来,他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心想,这么一个小筒子,哪里装得下那么多的碎花,如果砸开这个“万花筒”,里面能倒出这么多的花来么?
由于余二月的脚小,奶奶挑选花布的范围也广,只需巴掌那么大一块的布叠起就行。就见奶奶用面粉做成的糊状,将剪成鞋形的花布一层一层的粘连在笋壳上,等做布鞋的物件准备妥当,奶奶就开始纳鞋底了。
奶奶的眼花了,奶奶每每用麻绳穿针时,总是对着光线瞄着针眼,不停地穿,有时还是穿不进针眼,便将麻绳放嘴里沾上一点口水,将绳头捏一下,使得绳头呈尖锥状,她常常重复着这个动作,有时还是很难穿上。余二月都看在了眼里,他对奶奶说,奶奶,我来穿,他一穿一个准,之后奶奶穿针的活就是余二月干了,能帮奶奶干点活让余二月感觉很快活。奶奶用麻线密密地把鞋底缝订起来,再用锥子扎眼,然后大针叉子从针眼上带线穿过去,再用套在中指的铜顶针一顶,针线就会很快穿过去。纳鞋底时,针脚要密要紧,不然鞋底容易磨破,每纳一针,奶奶都会在头发间一划,头皮有油,可起到润滑作用。奶奶总是将头微微偏向右侧,左手拿着硬硬的鞋底,脸上洋溢着温柔的笑,纳得认认真真。奶奶应该在想,余二月又可以穿上新鞋了,那种满足感,一分一毫地体现在了奶奶的脸上。
鞋底做好后,奶奶就把平日里积攒起来的较大块的面料拿出来,有时到集市上去采购一点边角余料,松紧带等,回家后再一针一线地把鞋面缝在鞋底上,一双布鞋就这样成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