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二天下午,居委会赵主任来找余二月,一同来的还有一位40岁出头的女人,她给人一种很特别的感觉,身材高挑,一身黑衣,举止文雅,有一种让人不好接近的距离感,还有一种说不清的高贵中隐藏着的干净。她高鼻深目,鹅蛋型的脸,嘴唇有点厚,皮肤白皙,没有一点斑点,眼神温柔,棕色微卷的头发。她身上最显眼的,就是左手腕戴了一只金手环,上面还刻有英文字母。这个金光闪闪的金手环戴在这个女人的手腕上,真的是耀眼极了,不但不觉得庸俗,更显尊贵。因此,余二月不敢直视她,他感觉自己很卑微,从人到衣服到这个家,都是卑微的。此时脏不拉叽的余二月,正在四处游荡,好像是在考虑下一顿饭该到哪家去讨。

赵主任对余二月说:“二月,这是孤儿院的冯院长,她今天接你到孤儿院去,在那里你可以上学,有吃有穿。你不是喜欢画画吗?那里有美术课,你可以在那里安心学习和画画了。”赵主任说这话时显得有点激动,显然她也为余二月有个好的归宿感到高兴。

冯院长是英国籍,中国名叫冯修漪,从这个名字里的“修”字不难看出,这位曾经的修女仍从骨子里怀念那段时光,而随着“漪”起的波纹自由翱翔。从小生长在英国的她,自由已成为她人生幸福的标识、符号。

冯修漪慈爱地看着余二月,点着头,用带着英文尾音的普通话说道:“是的,我带你到我们孤儿院去,那里不会让你受苦。”

余二月心中的恐惧开始融化,其实,他的内心多么希望有人收留他啊,不管什么人,只要能给他住,给他吃,给他穿,让他学文化,他就一百个满足,现在却像做梦一样就要实现。他有点不敢相信这种幸福能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他轻轻地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他感觉到了疼痛,他又轻轻咳嗽了一声,他听到了,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他很久没有眼泪了,这次,他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赵主任将余二月带到她家,用大锅烧好了两大锅热水,帮余二月彻彻底底地洗了一个澡,用了大半块香皂,又清洗了一遍,然后带他到理发店将他的头发全部剃光,因为他头上的虱子洗不干净,又给他买了一顶帽子戴上,余二月看上去完全像变了一个人。这时赵主任才发现,余二月原来长得是这样的标致:柔和的面庞,单眼皮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笑起来很甜很美,牙齿长得很整齐。冯修漪更是看直了眼,她“哇”了一声,然后不停地赞美,说这孩子看上去很有灵气,在孤儿院学习后长大一定会有出息。

前方是哪里?一路上,冯修漪牵着余二月的小手坐上了公共汽车,冯修漪确实很打眼,上车后,车上人的目光都不由投向她,那目光是欣赏,也带有一点惊异。余二月却另有一番思考:是不是有人在想,这个有点像外国人的女人,带我这样一个只会给她添麻烦的小男孩去干什么?有什么企图?下车后冯修漪还是牵着余二月的小手,他们踩着小石子路朝着前方走去。一路上余二月心里七上八下,老是想着这样一个问题,冯修漪别把他给丢弃了,他将冯修漪的手捏得紧紧的,生怕一松开,冯修漪就像他大哥那样找个借口把他丢了,大哥带给他的伤痛实在是太大了。石子小路蜿蜒着,余二月感觉走了很长时间,像是走出了城市,一路上也很少有人经过,他小小的心脏有点承受不住了,他突然抬头朝着冯修漪喊了一声:“妈妈!”

“你想妈妈了?”冯修漪低头问。

“妈妈!”余二月看着冯修漪的眼睛认真地喊着。

“你喊谁?喊谁妈妈?”冯修漪有点蒙。

“妈妈!”余二月带着哭腔朝着冯修漪又喊了一声,有点胆怯地收回了眼睛。

还没等冯修漪会过神来,突然,余二月几乎是喊叫着:“妈妈,你做我的妈妈吧,我没有妈妈,我想妈妈。妈妈,你不要丢我,我听话。”余二月孤注一掷了,什么胆怯、羞怯的,在争取幸福的关键时刻,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妈妈这个字眼在余二月心里是可怖的,他从来没有从自己的亲生妈妈那里感受到一点爱,可不知为什么,他认为,妈妈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孩子的一个人,因为孩子是从妈妈的肚子里生出来的,这一点他知道。

多么乖巧又漂亮的一个小男孩呀!冯修漪低头看着余二月,心里突然涌动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很温暖很柔软的感觉,那一定是母爱的感觉。她在孤儿院工作20多年了,来来去去的孤儿不计其数,却从来没有哪一个小孩主动喊过她“妈妈”。她内心那一抹最柔软的东西终于被触动了,她蹲下身子,抓着他的小手,感觉他的小手在颤抖,问道:“你喊我‘妈妈’,你再喊一遍。”余二月被冯修漪认真的眼神看得有点胆怯了,刚才还在不顾一切地喊“妈妈”,几秒钟的时间余二月心理就起了变化,他怕他的勇敢适得其反,冯修漪会认为他像一个野孩子。这就是一个任由命运抛弃的孩子的心理状态,无助占据了他整个的心灵空间,他心里演绎的版本越多,越没底。于是他小声地、看着冯修漪的眼睛再次喊了一声“妈妈!”

冯修漪微笑着摸了摸余二月的头,内心五味杂陈。她承认她跟眼前这个小男孩有缘份,她喜欢他,但她却觉得“妈妈”这个字眼太沉重了,这个字眼背后要承担的责任太大了。冯修漪作为孤儿院的工作人员,面对孤儿她是尽职的,但要认真去做一个孤儿的妈妈她还没有这个准备。其实,她可以不把这个小男孩的认真当回事,但她害怕面对小男孩期待的眼神,如果他的眼神表现出失望,这失望的眼神就会一直跟随着她,使她难受。

有歌声飘过来,渐渐清晰,是孤儿院的孤儿在上音乐课。以前的“唱诗班”现在改成了“音乐课”。

“你会唱歌吗?”冯修漪问。

余二月摇了摇头:“妈妈,我会画画。”余二月回答冯修漪的话都是经过思考的,他不希望在冯修漪面前表现的是一个毫无所长的孩子。

冯修漪的心头划过一丝伤感,一个八岁的孩子,为了生存,也是为了保全自己,是怎样急中生智隐藏着自己的本性,去顺应或者说去讨好可以决定他命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