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晚上睡在靠门的这张床上,余二月很难闭上眼睛,因为这房间包括他只有四个人,还有好多空床,每张空床上都放有被褥。可冯修

修漪院长问他们床位的时候,却说就只有靠门的这一张床是空着的,这是什么意思呢?想着,想着,睡着了。

“二月,我们回家,妈妈带你回家。”冯修漪院长牵着他的手走出了这所孤儿院,踏着来时的石子路向前走着。天空很黯,像要下雨了,潮湿而闷热,冯修漪拖着他加快脚步走着。不知为什么,余二月突然感觉他即将失去这里美好的一切,梦幻般美妙的世界。天越来越黑,路上没有一个人,道路两旁的树木也越来越少,唯见远山的瀑布哗哗啦啦,泛着乳白色的泡沫,这种气势将他小小的心脏压得越来越紧,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余二月紧紧捏着冯修漪的手,他感觉他们离那个远山越来越近了,瀑布的哗哗声也越来越近,终于,眼前出现了一个山洞,里面有一丝亮光,冯修漪告诉他,这就是她的家。山洞很矮,只有一个成年人的高度。里面有柜子,有床,有一些家常的用具,包括锅碗瓢勺。冯修漪在炉灶前忙活了一阵,便给余二月端来了饭菜。余二月发现,这饭菜都是昨天晚上冯修漪在大人食堂给他吃的一样的饭菜。他不敢提什么问题,他埋头吃着饭,不知过了多久,他发现冯修漪不见了,只有他孤零零地坐在石头上,炉灶的火还微微地亮着,他感到了害怕,他嘴里喊着“妈妈!”他带着哭腔喊着,可嘴里只能发出低微的“咝咝”声响。

“快点吃,吃了我带你回家!”一个声音从洞顶飘过来,余二月吓了一跳,他抬头,看见自己的亲生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面前,正用一双幽灵般的眼睛看着他,这眼睛让余二月浑身发麻,他战战兢兢,他讨好地对着这个亲生母亲挤出了一丝笑容,低着头喊了一声“妈妈!”

此时的余二月的心在呐喊,他站了起来,他跑呀跑,外面漆黑一片,唯有月光羞羞答答地露出半张脸,那个远山的瀑布离他越来越近,那哗哗的瀑布声让他害怕,他掉转头继续跑着,因为他觉得他刚才跑反了方向。依然是崇山峻岭,大山包围着他,青松挺立,如一个个坚强的战士,在黑暗中坚守待命。他停住了脚步,突然,一曲轻快的音乐划过他的耳际,是谁在弹奏钢琴,哦,是麦老师,她自然的大波浪头发在微风的作用下,飘飞起舞,和钢琴声共同组合成一曲浪漫的和弦,流水般在这寂静的山坳里穿梭。他想冲出一条路,这时他发现一条小溪绕着暗红色的石块闪亮地流向一个墙角,然后绕着墙角流向他期盼的地方——孤儿院。那张床,靠在门旁的那张床,现在在他心里就是一座宝塔,有床,他就有栖息的地方,有床,无论这床如何简陋,也比山洞强,比夜宿路边强,比亲生妈妈家的那个窝强。

是窝,是狼窝。他在内心诅咒着。

哗啦啦,他感觉下雨了,下雨的声音好大,好在他已经回到了孤儿院,他准备去找冯修漪,那个被他称作“妈妈”的人。

“喂,起床了,上学的都回来了!”

这声音响在他的耳边,同时脑袋被挨了一拍掌。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原来他睡在床上。打他的是同寝室那个脸上长了很多雀斑的同学。

余二月感觉脑袋有点晕,因为他看见一群孩子正乒乒乓乓地从柜子里拿碗,他们这是要去哪里?这是怎么回事?他昨晚明明看见这间屋子只住了四个孩子,怎么这会儿跑进来这么多孩子,他们是干什么的,他们要干什么,他有些茫然。

余二月不敢问。这时他听到吃早餐的钟声响了,他似乎明白了,这些跑进来的孩子应该都是他的同学,但昨晚他们在哪里睡的呢?

余二月闷头吃着早餐。早餐的伙食在他看来还可以,一个馒头加一碗稀饭,还有干萝卜做成的咸菜。跟奶奶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每天的早餐吃得最多的就是面条,有时是奶奶自己家烙的饼子。奶奶将面粉舀几勺倒在一个大碗里,里面放上适量的水和盐,然后搅拌均匀,再倒一点油到铁锅里,有时是将买回来的猪肉剔下来的猪皮往铁锅里均匀地一转,然后再将猪皮用碗装着以便下次再用。这就算是放油了,因为那个时候每个人一个月只有半斤油,谁家的油都不够吃,而馒头在南方人看来就比较稀罕,他记得每星期奶奶只给他买一两次镘头,那馒头甜甜的,香香的。

寝室里贴着一个星期的课程。余二月最喜欢上美术和文法。

由于孤儿院学生的年龄跨度比较大,收留的孤儿为几个月到十六岁之间,除了必须学的文法和数学,其它课程都是依据学生的爱好学习,不强制,所以这给予了学生较大的自由空间,为他们展示自己的特长提供了很大的方便。

这里的教师,有几个毕业于解放前的著名私立大学,有的毕业于英国人办的教会大学,最差也具有中专学历,所以不能小看这所孤儿院,它除了因历史的原因保留的神秘,还有对教育的重视。教美术的教师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士,名叫贺永铭。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这所学校当时是中国艺术教育的最高学府,在美术教育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贺老师的容貌、气质与他的职业极其般配。他五官清秀,身材适中,棕黑色的头发很随意地披在肩上,举手投足斯文但绝不做作,他教学时的语速较慢,每个字仿佛都经过大脑过滤一般,其实他并不咬文嚼字,做人也不吹毛求疵,但凡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说这人很好交往,总的一句话就是说他比较随和。只是人们有点回避他的目光,他看人时目光有一种穿透力,仿佛要将你从里到外都刻画清楚,因此有人在背地里议论,说他平日里和人交往也在寻找绘画灵感,像要把人的内心画到他的作品里,这就让人有点不自在了。你想如果你面对的是一个时刻都想把你刻画到他作品里去的一个人,正面刻画还行,那叫美化,如果用反讥的形式,这幅画看着不是你,但细细品下来,大家都认为画的就是你,这就有点让人不能接受了。大家议论到这里的时候,有人就叹了口气,说他幸亏不是一位作家,要是作家那更麻烦,不定就成了他笔下的幽灵,那笔头一转,就由不得谁了。于是大家下了一个结论,得罪谁都行,就是不能得罪这位能把你刻画到他作品里去的人。所以,大家跟贺老师说话时,很少有人有勇气和他的眼睛对视,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子呀,这个谁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