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二月似懂非懂地听着,全然不知有人在注意自己。不是老师和同学注意到他了,他们都在专心自己的事情,而是——
“你是哪里的,我注意你半天了。”一个声音慢悠悠地从身后飘进余二月的耳朵。余二月吓得不轻,他回头,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高高的个头,皮肤白里泛红,高鼻深眼,戴着细框圆眼镜,眼镜两旁挂着两根金色链条,卷曲的头发在晨风中微微翻起,与他浅蓝色的眼睛交相辉映,画卷般映入他的眼帘。
这个人不再说话,静候余二月的回复。
教室里却有了骚动,原来有同学听到了窗外的动静。贺老师也注意到了,他赶忙走出教室,绕到窗前,对着那个男人喊了一声:“殷院长,你好!”
“这孩子怎么回事?是孤儿院的孩子吗?”这个被称作殷院长的人说。
余二月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他想起昨天贺老师说的那些话。
“殷院长,您刚才看到这孩子在这里干什么?”贺老师问。
“他在这里偷听。”殷院长说。
“哦,是这样。”贺老师把“哦”字拖得有点长,像在思考怎样回复。“殷院长他是新来的同学,也是一个孤儿,昨天上课我向他提问,他没答上来我批评了他,可能因为这件事他今天没敢来上我的课。”
”噢,是这样。”殷院长哼出了这么一句,然后背着手,绕着庭院走去。
正在这时,下课铃声响了。贺老师轻轻拍了拍余二月的脑袋,说道:“活动去吧。下次美术课记得来上课。”
一股暖流通遍余二月的全身,他对着贺老师大声地说了一声:“记住了,谢谢贺老师!”
余二月望着殷修善渐行渐远的背景,想起了似曾有过的记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殷院长时的情景:一个身穿长袍,质地是耀眼闪光的绫罗绸缎,一如大主教的气派,此袍又长又大,他穿着这长袍,在庭院中游走。余二月感到一种神秘的惶惑。
这个被贺老师称作殷院长的人,解放前是这座修道院的神父,英国人,一直未婚。解放后这所修道院改为孤儿院后,当时地方政府以尊重宗教信仰自由的原则,让他挂了一个名誉院长的职务,但还是管理孤独院的事务,而且他名声在外。
殷院长的中文名叫殷修善。这个名字他也不是随便起的,“殷”字的谐音与“英”相同,他是英国人,在他的骨子里,他流淌的是英国人的血液,他不能忘记,他中文名的姓就起了“殷”;“修”字他从来没有对谁解释过,但明眼人一看容易联想到孤儿院副院长冯修漪的名字也有这个修字,这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就不得而知,因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两人的“修”字存在某种联系;而“善”字,他认为他来中国办的这所修道院的初衷,就是为旧中国那些没人要的孤残儿童服务的,所以他的举动应该是“善”。
此时的殷院长又漫步在这充满诗情画意的庭院,这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片花瓣,每一枚流苏都被他的心灵无数次抚摸过,被她的眼眸千万次地流连过,每一处光影都在叙述着他的前世和今生,他无时不在想象着,昔日的荣耀与梦想,能如阳光一样再度照耀。
殷院长出生在一个贵族家庭,家世显赫,祖祖辈辈都与官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生活是一面镜子,照射出了人性的复杂,于是殷修善常常问自己,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弱肉强食,就是将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是他绝对办不到的。那么他的前途在哪里?按照父亲对他的安排,希望他继承军人的衣钵,做一名叱咤风云的勇士。他却看破红尘,想为中国人做点事情,那时的中国内忧外患,翻开近代史的鸦片战争就可清晰的看到,英国人在中国做了什么,他想赎上辈人对中国人民犯下的罪行。
于是他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做慈善事业。他在英国大修院里学习教义、教理、礼仪,又主攻了哲学、伦理学,这让他认识到一个人活着的意义并非是无限的占有,而是要为普天下人的幸福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满腹经纶的殷修善,带着他的虔诚跨越英吉利海峡,追随天道来到中国,来到英国人办的修道院,并再次许下圣愿,终身不娶。
但人生变幻莫测,个人的行程永远受社会大环境的制约,殷修善人生的边缘化也就成为必然,这是他不甘的。
殷修善每天最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在这所孤儿院里巡视。而往往这个时候,他的回忆便如乱麻缠绕于心,不知从何理清,他希望自己余下的人生能清闲而简单。然而殷修善总会在某一时刻,他的身子会如针刺一般,惊觉于某一点上,自己是谁,到底从哪里来,他是父母身体的一枚元素,这好像是天意,否则人类,甚至万千生灵都会从这个地球上消失,没有物质,一切枉谈。那么,上帝为什么要禁欲,就如他,一生未婚,他曾经那么虔诚地奉献着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正常的欲望,而后却要让这欲望强行地从自己的身体里剔出,只有自己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阳光有些炽烈,撒在盛开的花冠上,殷院长感到了一种生机,他抖了抖身子,挺了挺腰板,不自觉地回头,望向大楼,三楼的一个窗口,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窗前一闪而过,他知道那是谁,他太熟悉了,他心里的千般思绪,万般无奈又因这一瞥而再次撩起。多少年了,还要等多少年,那眼眸,那微笑,还有,都在他心里了。其实,只要……就是现在,转身,唉!他又想起他曾有过的圣愿,终身不娶。可他现在不是什么神父,他是一个入了中国籍的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就这样,有些看上去并不复杂的事情,却在犹犹豫豫中渐行渐远,生活的轨道就发生了质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