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对于余二月来说,恰恰迎来了人生中一个好的拐点。那个声称他不是孤儿的教美术的贺老师,那个不要他再来上课的贺老师,他的内心是善良的,在保护着他,贺老师跟殷院长的对话让他十分感动,他觉得这个孤儿院是有温度的。此前他是多么担心啊,因为他所有的兴趣爱好都在美术课上,如果美术老师真的不要他上课,这对他的打击是多么地沉重。

在这里,余二月感受到了一种平等,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平等,确切点说,是心理上的平等。在他看来,这里都是孤儿,有着和他一样的命运,不同于先前学校,那些孩子有着他没有的优越感,现在每每想起,都令他感觉心酸。

只是生活的轨迹并非每个人所想像的那样发展,余二月也不例外。这个寝室加他在一起共住有14个孩子,年龄看上去参差不齐。寝室里只有两个小凳,有一个凳的一只腿还折了,没法坐,这唯一的一只凳,几天来,余二月就没有落过屁股。而他的床却成为被坐率最高的一个“大凳子”,他们比较习惯地坐在下铺的床上,尤其是余二月的床,进门就是,这张床如同公用凳子一样,他们想坐就坐,想躺就躺,那种无所顾忌的模样让他十分恼火,但他不敢表露出来,因为大家都是这样做的,他怕他们打他,怕因为这事而闹得大家对他群起而攻之,他真的是没有还手之力。

余二月来到孤儿院已经快一个星期了,这天是星期六,下午没有课,吃完中餐,他不想在寝室里待着,他不愿意和这群没有礼貌的孩子在一起,他想起了冯修漪,那个被他喊作“妈妈”的人。

余二月上了三楼,一种“静”让他的心跳加快了,真的是静得如同寂静的黑夜那般,他的脚步放慢了,每个房门都是关着的,他知道冯修漪在三楼办公,但不知道是哪间办公室。

这让余二月有时间细细观察这里的一切。褐色的木门,木门上均有不同图案的浮雕,千姿百态,可因年深月久,到处龇裂着细小的缝隙,有的从浮雕的凹陷处开裂,感觉只要稍稍用力,这浮雕就会从门上掉下来。每扇门开了一扇嵌死的小窗,窗上装有铁栅,铁栅上还挂有一个铁环,是装饰,还是敲铁栅的锤子?环上篆刻着密码似的文字,很娟秀,这让余二月更是觉得这里处处透着神秘和高贵,不是自己可以久呆的地方。这又会让他联想到自己的老家,那泥巴糊成的墙,歪歪斜斜的屋梁,窗子是开在屋顶上的,很小,阳光就是从这扇小窗撒进破落的屋里,下大雨时,雨水淅淅沥沥地从开裂的窗缝落下。而这里的窗口却别出心裁,开在门上,不过,现在这些窗口都用各种画纸糊上了,以免被窥视。墙面灰秃秃的,坠着斑斑点点的水迹和不明物的油迹;地板有些地方松动了,踩上去冷不丁会“吱”的一声,那是破损的木板受压的声音,一不小心脚会崴一下;天顶全是壁画,这些画余二月从来没有见过。

他挨个儿门缝往里看,有的透过一丝缝隙看得见里面,有的不是贯通性的裂缝看不见里面,第三个房门他看见了,他看见了贺老师,桌上铺着一张宣纸,他正在宣纸上认真地画着什么。宣纸他是知道的,奶奶知道他喜欢画画,曾把他带到汉口南京路一个叫“荣宝斋”的地方。那里是武汉地区经营美术用品的具有专业特色的老字号。余二月当时想买纸画画,荣宝斋的工作人员就给奶奶讲解过宣纸,纸质绵软,坚韧洁白,吸墨均匀,揭折不损,耐久性能好,光泽经久不变等优点,希望奶奶能为其孙子买宣纸作画。奶奶听入了神,当奶奶问了宣纸的价格后便犹豫了,一张宣纸差不多是一天的菜钱。奶奶就把她的想法跟余二月讲了,余二月听后,低着头,咬着嘴唇,强忍着泪水,小声对奶奶说:“奶奶,我们不买宣纸。”奶奶听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说:“我娃乖,以后你长大了奶奶跟你买宣纸画画,你现在还小,现在用宣纸画画,是个浪费。”余二月现在想起,心里还是酸酸的,但他不怪他的奶奶,奶奶已经很不容易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激动,他好想推门进去,看贺老师作画,水彩画,这种画法,现在对他来说还没有涉及。不过他忍住了,他不敢贸然这样做,他不知道贺老师会如何对待他。

他继续往前走,往每个门缝里瞅,他在最前面的第二个门的门缝里瞅到了一个他日夜想着的人,那就是冯修漪,她正坐在一张旧沙发上闭目养神。这房子是一个套间,里面是她的卧室,外面是她办公的地方。他的心再一次加速了跳动,他拿起了玻璃窗铁栅上的小锤子,他知道,只要他这么一敲,里面的这个人就会给他开门,他就会再次壮着胆子喊她“妈妈”。但这是多么地冒险啊,冯修漪会怎样看他,会不会把他当作一个没有教养的孩子?人心真的是隔着肚皮的,他实在拿不准。余二月想,他来这里已经快一个星期了,冯修漪没有主动来看望过他,这是不是说明这个被他喊作“妈妈”的人压根就没把他当一回事。想着,余二月的心有点凄凉,先前的那么一点勇气也随着他内心的否定而退缩了。

突然,余二月感觉到这种宁静似乎有点不太正常,人呢?不可能人都不见了,他赶忙下楼,推开二楼寝室的门,还是刚来时那三个调皮的同学,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其中一个同学穿着鞋的脚搁在他的床上。这同学的绰号叫姜大块,这个绰号据说还是冯修漪给他取的,当然是以开玩笑的方式说的。有一次姜同学和一个同学在楼道上打架,那同学个头小,被姜同学压在下面,正好被冯修漪看见,拉开后,便对姜同学说:“你是哥哥,你欺负比你小的同学干什么?!”结果另一同学解释,姜同学比那同学还小一岁。冯修漪上下打量了一下姜同学,然后说道:“你真是个姜大块呀!”此后,同学都不再喊姜同学的大名,就叫他“姜大块”。就是这个姜大块,看见他回来像没事事的,还哈哈大笑。他很想上前去揍他,可姜大块长得很壮,个头比他高。一双脚又肥又大,穿在一双破旧的脏球鞋里,他似乎闻到了从这双破球鞋里释放出来的臭气。这是什么人呀,他在心里诅咒着,在他的眼里,这个同学丑陋极了。他咬了咬牙,拳头捏了起来,他知道,只要这只手一出去,自己的脸或头就会遭到对方的重击,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他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他嘻笑后面的凶狠和挑衅。他咬紧了嘴唇,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他转身朝门外走去,嘴里不由小声骂了一句“无赖!”。

话音刚落,余二月的屁股猛地被人踢了一脚,他身子趔趄了几步,头险些撞在对面的墙上。他头都不用回,他知道这一脚是谁踢的。随后他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你妈的个逼,一口的乡里话,一个乡里伢,敢来这里跟老子搞!”

余二月的心被猛地刺了一下:“乡里话!乡里伢!”就是原来在学校里,那些调皮的城里同学也没有嘲笑过他是乡里伢,原来他一口的乡里话也是遭别人耻笑的理由!他的自卑感就这样又增加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