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修漪、贺永铭、麦谷丰、殷修善,还有这里给过他耐心教导的老师,还有那些同样给过他平等和快乐的同学,想起他们的笑脸,他就感觉很温暖。
他时常拿起画版在花园里写生,他画树木,画这欧式的建筑,画花儿开放又凋谢,画这里的清晨和晚霞,他还时常跑出孤儿院,坐在石凳上画流动的人群,在他的笔下,他觉得什么都是新鲜的,都是值得他去描绘的,正是基于这种对绘画强烈的热爱,他觉得他应该向绘画方面发展,而且他认为他在这方面是有天赋的。
可不是吗?在余二月眼里一切都是全新的,花儿在生长,树木在泛青,少年在成长,学业在长进,师生的情宜与这万物的生长一样,于无声处中渐显它的温情。只是,现实与臆想的反差是那样的巨大,还未让他来得及细细体验新生活,美好就擦肩而过了。
余二月对新生活的期待,因一件事而改变。他发现同学开始疏远他,上课时也不愿意和他坐在一起,这种冷暴力让他接受不了,而且老师看他的眼神也变得有点奇怪,有时还欲言又止。他感到了痛苦,可这种痛苦又不好跟任何人说,怎么说呢?难道去问:“你们为什么疏远我?”自尊心不断撞击着他,他好想发一顿脾气,他想大声喊出来,他想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不过余二月也知道,很多事情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爱与恨,有时只是一种感觉。他的这种痛苦也就只能憋在心里。
只到发生了一件事,才如一盆冷水泼醒了他。
那天,他看见有几个同学又坐他的床,而且在床上玩扑克,他的怒火“蹭”的一下上来了。
“起来,起来,起来,真的都欺负我是吧,你们自己又不是没有床,怎么总爱坐在我的床上呢?”余二月说这话时的声音很大,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这样大的火,对于同学这种随意坐他床的行为,这种愤懑早已蓄积在心,只待一个突破口。他说话时的唾沫星子显然喷到了他们的脸上,因为他看到其中一个同学迅速地用袖口抹了抹脸。
“你个六根指头的怪物,你不配睡床,你只配睡猪圈!”说这话的是那个上次将脚搁在他床上的那个绰号叫姜大块的同学。
余二月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他来孤儿院有一年多了,和一百多个同学有过交集,但从来没有哪个同学揭他的这个短,现在,这个叫姜大块的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揭他的这个伤疤,说实话,他都将自己的这个缺陷忘记了,不是真正的忘记,是心理上的忘记,他想通过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将老天赐予他的这个羞辱的生理印记从他的记忆里删除。
他的头像是被千万个拳头擂击,他的双腿又麻又重,他的双手无力地垂直,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影像,他的心是碎的。万千思绪好的、坏的都在这羞辱声中化为乌有。啊,就是这个姜大块,上次被他重重地踢了一脚,然后:“你妈的个X,一口的乡里话,一个乡里伢,敢来这里跟老子搞!”余二月的脑袋在短暂的静寂后,突然爆发出这个声音,这是姜大块的声音,这声音如丧钟敲响在他的心头。他多想,多想,多想将这个姜大块撕碎,他万千的压抑,多年的屈辱,都想发泄在这个叫姜大块的同学身上。同学吗?这个姜大块不配他的同学,这是一个没有一点教养的彻头彻尾的无赖。在他的眼里他就是一个无赖,他此刻想一头撞过去,将这个无赖撞倒,然后骑在他的身上,用他的拳头,使出他全身的力气砸在他的脸上。你难道不是一个孤儿吗?你难道不是没人要吗?你为何要欺负我这个倍受创伤的同样是没人要的孤儿。一时间,他的仇恨如白驹过隙都凝聚在这个点上,他的手开始颤抖,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个姜大块,姜大块此时傲慢地叉起腰,似乎是在等候他的挑战。
对面真的是一堵墙,一堵厚重的墙,这个姜大块在余二月眼里放大,再放大,他余二月就是使用九头六臂也撞不倒这一堵墙,这墙在他眼里实在太厚实了。
余二月战栗了,他确实不是他的对手。他曾遭遇亲人的抛弃;他曾遭受同学的拳头和辱骂;他为了在奶奶面前做一个孝顺的孙子,没有坚持切掉这根多余的指头,他忍了,他能忍的都忍了,再忍一次吧,活该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
余二月将眼睛收了回来,走出了寝室的门。他听到身后爆出了一句:“你才是无赖!”
这句骂,余二月一点不陌生,就是那天这个姜大块将一只穿着鞋的脚搁在他床上时,他出门时骂姜大块的那一句,原来这个姜大块还将这句话记恨在了心里,可余二月那天为了这句话已付出了代价,他的屁股被姜大块给狠狠地踹了一脚。
自那天起,“六根指头”从大家背后的窃窃私语,变成无人不知。尤其是这些还未长大成熟的孩子,这些少有关爱的孩子,他们根本不懂如何站在对方立场看问题,他们少的就是快乐,就是逞强,如同他先前那个学校的同学,口无遮拦地将“六根指头”当笑话谈。
还有孤儿院里的那些阿姨,她们不同于孤独院里的教师,基本都没读过什么书,有的是从农村来的农妇,迷信思想严重,讲起了八卦。
有一个阿姨不知是闲得过了头还是按压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她到处找余二月,终于在庭院里找到了他。那一刻余二月已排队领到了饭,他此时正因六指的事情想避开同学,便端着饭盒来到了庭院,想在这里静静地坐一下,静静地吃饭。这个阿姨不由分说,板起余二月那只拿筷子的右手,如同对待自己孩子那样随便,然后将他的掌心展开来看,哇,真是有六根指头,那根多余的指头比其它指头要小得多,倔犟地长在大拇指的外面,上面也长有指甲壳,像半开的瓜子壳,咧着嘴,看着她。
余二月当然知道这个讨厌的阿姨要看什么,但他还是强忍住了怒火,他知道他要在这里长期生活下去,他不愿意去得罪这里的任何一个人,更何况是这里的阿姨。
余二月将手努力地往回收,阿姨此时正在兴头上,哪里肯放过这绝好的让她看稀奇的机会。阿姨将眼睛从余二月的手指转向了他的脸,问道:“你有两个父亲是吧?”
“么唦?你说么唦?”余二月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用武汉的方言问道。
“唉呀,这六根指头跟别的伢就是不一样,话都听不懂。我问你,你是否有两个爸爸。”阿姨有点激动,喘着粗气。
么意思啊,听不懂,我哪来的两个爸爸。”余二月的怒火早已烧上来了,但他仍然忍着,忍得他心口发痛。
“右手拇指的那个多余的第六根指头,如果是长在右手大拇指的外节就是你命里有两个父亲,也就是说,你母亲这一生要找两个男人。”阿姨越说越来劲,全然没注意到余二月面部表情的变化,他的身体已经在发抖了。
“还有,长有六根指头的人,这一生都会受穷,是一个做苦力的命,所以你家里人不要你。是不是你家里人认为你是个穷命就有意把你丢了?”阿姨的兴奋无以言表,讲得满脸潮红。这时旁边已经站了好几个余二月并不太熟悉的同学,有男有女,个个伸长着脖子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