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一年暮春,当王川背着那方盛满母亲牵挂的油布包,真正踏出哀牢山脉的最后一道山梁时,眼前豁然开朗的并非想象中的坦途,而是更广阔、也更陌生的苍茫天地。滇南的湿润在此刻化作了黔地的嶙峋,连绵的喀斯特石山如同被巨斧劈开的残垣,犬牙交错,将前路切割得支离破碎。

离开王家庄的第十日,王川的草鞋已经磨穿了底。他舍不得用母亲给的那点碎银买新鞋,只能找些坚韧的野麻,笨拙地将鞋底缠裹起来。贵州的山路远比云南更显刁钻,石板路被千百年的雨水冲刷得光滑如镜,两侧是深不见底的沟壑,云雾缭绕其间,仿佛随时会有山精鬼魅探出头来。

他本想跟着一支往湖南运茶的马帮同行,可那马帮的头领见他是个半大孩子,又身无长物,只冷冷地丢给他一句:“山路险,跟上了别拖后腿,食宿自理。”王川点头如捣蒜,却在第二日清晨被甩在了后面。马帮的脚夫们健步如飞,他拼尽全力,也只能望着骡马的尾巴在蜿蜒的山道上越缩越小。

孤独感像山中的雾气一样将他包裹。白日里,他只能靠着问路和太阳的方位辨别方向,夜晚则蜷缩在山神庙或破窑洞的角落,听着远处狼嚎狐鸣,将那方油布包紧紧抱在怀里。有一次,他在一个叫“黑风口”的险峻山坳里迷了路,直到月上中天,才在一棵巨大的古树下发现了一个废弃的猎人小屋。推开门,里面只有一堆发霉的干草和几只啃剩的兽骨,他累得瘫倒在地,却不敢睡死,将一块石头枕在头下,手里紧紧攥着一根防身的木棍。

更难熬的是饥饿。母亲给的碎银他轻易不敢动用,只在实在撑不住时,才到路过的村寨买几个粗糙的苞米饼。有一回,他在深山中断了粮,整整两天没吃东西,头晕眼花,险些栽下悬崖。最后是靠着辨认野菜和野果才勉强续命,却不慎误食了一种有毒的菌子,上吐下泻,躺在路边奄奄一息。幸好被一个路过的采药老汉发现,用随身携带的草药救了他一命。

“娃娃,这黔中道,不是好走的。”老汉给他灌下苦涩的药汤,看着他瘦骨嶙峋的样子,叹了口气,“往前去,过了辰州,便是湖广地界,兵荒马乱的,比这山里更凶险。你一个人,图个啥?”

王川擦了擦嘴角的药渍,眼神却依旧坚定:“我去京城,找活路。”

老汉摇摇头,不再多言,临走时塞给了他几个烤得焦黑的土豆。这点温暖,让王川在寒风中感受到了一丝人间的暖意,也让他更加明白,前路虽险,却没有回头的余地。

好不容易走出了贵州的十万大山,进入湖南地界时,已是盛夏。连绵的阴雨笼罩着洞庭湖平原,道路泥泞不堪,处处是积水。王川身上的粗布衣早已被汗水和雨水浸透,散发着一股酸馊味。更让他心惊的是,这里已经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隐约炮声和厮杀声——小股农民起义军正在湖广一带与明军激战。

在辰州府附近,他亲眼目睹了一场溃败的明军与小股起义军的遭遇战。箭矢如蝗,刀光剑影,鲜血染红了路边的稻田。他吓得躲在一处废弃的农舍里,浑身发抖,直到厮杀声远去,才敢探出头来。满地的尸体和散落的兵器,让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战争的残酷。

为了避开兵锋,他不得不绕远路,专挑偏僻的小径走。盘缠在不知不觉中消耗得飞快,眼看着那点碎银只剩下最后几枚,他不得不开始想办法挣钱。在一个叫“鹿角镇”的水滨小村,他看到码头上有货船需要短工搬运货物,便咬牙上前应承。

他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力气远不如那些常年扛活的精壮汉子。一袋百十来斤的稻谷压在肩上,骨头都快被压断了,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有一次,他脚下一滑,摔倒在泥泞里,肩上的麻袋也滚进了水里。船主是个凶神恶煞的胖子,见状破口大骂,不仅没给工钱,还让他赔了半袋稻谷的钱。

王川默默忍受着,捡起湿透的麻袋,躲到无人的角落,偷偷抹了把眼泪。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眼神,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又涌了上来。他没有离开码头,而是找了个更不起眼的活儿——帮船家洗碗刷锅,虽然工钱少得可怜,却能勉强换口吃的。

在鹿角镇滞留了半个多月,他终于攒够了一点路费,准备继续北上。临走前,他在镇上的小酒馆里买了一碗最便宜的米酒暖暖身子,却听到邻桌几个商人在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又有一伙人与官家发生战斗了!”

“可不是嘛,这世道,真是乱透了。往北去的官道也不安宁,到处都是散兵游勇,还有趁机打劫的响马。”

“我看啊,这年头,保命要紧,生意不做也罢……”

王川的心猛地一沉。他原本打算走官道,如今看来,反而更危险。他悄悄凑过去,装作懵懂地问:“各位大叔,请问去京城,除了官道,还有别的路走吗?”

商人们看了他一眼,见他衣衫褴褛,像是个逃难的,其中一个还算和善的中年汉子叹了口气:“小路倒是有,不过更难走,而且荒山野岭的,遇上野兽或是歹人,更是九死一生。娃娃,你这年纪,怎么一个人去京城?”

王川含糊地应付了几句,心里却打定了主意——官道危险,那就走小路!他宁愿与野兽歹人为伍,也不想死在乱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