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深秋,当王川拖着几乎散架的身子,终于踉跄着穿过永定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一时忘了呼吸。不同于滇南的青山绿水,也不同于途中见过的残破州府,京城的繁华与壮阔,像一幅铺陈开的巨幅画卷,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高大的城楼直插云霄,宽阔的街道车水马龙,两侧店铺林立,幌子招摇,行人摩肩接踵,各色口音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烤羊肉的香气、车马的粪味以及淡淡的脂粉香。这一切都让这个从深山里走出的少年眼花缭乱,既感到震撼,又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惶恐。

他站在瓮城里,望着夕阳将巍峨的城墙染成一片金黄,心里百感交集。一年的风餐露宿,九死一生,终于抵达了这座梦想中的城市。可接下来呢?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如何在这里活下去?

怀中的油布包早已空瘪,只剩下那串山核桃被他摩挲得发亮。他摸了摸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是临行前母亲塞给他的一块祖传的、已经黯淡无光的碎银锁片,那是他打算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的最后依仗。

夜幕渐渐降临,寒意随之袭来。王川不敢去住客栈,只能随着人流走到外城一处叫“琉璃厂”的地方,这里相对偏僻,有不少破旧的民居。他在一棵巨大的古槐树下找到一个背风的角落,蜷缩着身子,准备熬过在京城的第一夜。

饥饿和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他迷迷糊糊地闭上眼,脑海里闪过母亲的脸庞,闪过父亲摔下山崖的惨状,闪过一路上的风风雨雨。就在他意识即将模糊之际,一阵轻轻的呼唤声将他惊醒。

“哎,小兄弟,你怎么睡这儿?”

王川猛地睁开眼,借着远处灯笼的微光,看到一个穿着短打衣衫、肩上搭着条毛巾的年轻汉子,正好奇地看着他。那汉子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憨厚,眼神里带着一丝关切。

“我……我刚到京城,没地方去。”王川有些不好意思地坐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听你这口音,像是南边来的?”汉子问道。

“是,从云南来。”

“云南?”汉子眼睛一亮,“我叫李三,也是南边来的,老家在湖广。这京城啊,遍地是金子,可也遍地是钉子,没个落脚的地儿可不行。你叫啥?来京城找活路?”

“我叫王川,是想找个活儿干。”王川见对方语气和善,便放下了些戒备。心想,京城怕是热心肠的人多。

果然!李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虽然瘦弱,但眼神还算机灵,便点点头:“行,看你也不像个好吃懒做的。我在前面街口的‘聚福斋’点心铺当伙计,这会儿刚收工。你要是不嫌弃,先跟我去铺子里凑合一晚,明天我帮你问问有没有地方缺人手。”

王川心中一暖,连忙道谢:“多谢李三哥!”

李三摆摆手:“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走,跟我来。”

就这样,王川跟着李三,穿过几条昏暗的胡同,来到了一家挂着“聚福斋”幌子的点心铺。此时铺子已经打烊,后院的厨房里还亮着灯。李三熟门熟路地带着他进了杂役们住的小屋,里面摆着几张简陋的木板床,弥漫着一股面粉和油垢的味道。

“你就先睡这张床吧,是张老四的,他回老家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李三指了指墙角的一张空床,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床打满补丁的旧棉被,“先凑合一晚,明天再说。”

王川接过棉被,只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在这举目无亲的京城,这个素不相识的异乡人,给了他第一丝温暖。他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盖着带着淡淡汗味的棉被,却觉得无比安心,很快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天上飘起了雨,王川被厨房里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声吵醒。李三已经起来了,见他醒了,便递给他一个热乎乎的芝麻烧饼:“快吃吧,吃完跟我去见个人。”

王川狼吞虎咽地吃完烧饼,也顾不上天上落着的小雨,他跟着李三出了点心铺。李三带着他七拐八绕,来到了一条叫“廊房二条”的胡同里,这里大多是经营日用杂货的小商铺。在一家门脸不大、挂着“张记酱菜”幌子的铺子前,李三停了下来。

“这铺子的张老板,名叫张守义,是我老乡的远房亲戚,人还算实在,就是有点抠门。”李三低声对王川说,“我跟他说了说你的情况,他这儿正好缺个打下手的学徒,你进去试试,嘴甜点,手脚麻利点。”

王川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旧衣服,跟着李三进了铺子。酱菜铺里,浓郁酱香萦绕。货架满是大小陶罐,盛着各色酱菜。门旁对联醒目:

“初品酱香疑俗味,久尝方解酱中情 ”,道尽酱菜妙处,引得路人驻足,欲尝这岁月腌渍的滋味。

柜台后,矮胖留小胡子的中年男人在拨弄算盘,想必就是张老板了。

“张叔,人我给你带来了。”李三笑着打招呼。

张老板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着王川,从上到下看了个遍,才慢悠悠地问:“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小人王川,今年十六了。”王川恭恭敬敬地回答。

“十六……”张老板捻了捻胡子,“看你这身子骨,有点单薄啊,能干活吗?”

“能!我啥都能干,劈柴、挑水、擦桌子、送货,都行!”王川连忙表态,生怕失去这个机会。

李三在一旁帮腔:“张叔,这小子从云南一路走过来的,能吃苦,人也机灵,您就收下吧,就当帮我个忙。”

张老板又沉吟了半晌,才点点头:“行吧,看在小李的面子上,就先留下试试。不过话说在前头,学徒期三年,第一年没工钱,管吃住;第二年每月给半吊钱;第三年给一吊钱。干得不好,随时走人。”

这条件不可谓不苛刻,但王川已经很满足了,至少有了安身之处,还能填饱肚子。他连忙跪下磕头:“谢谢张老板!谢谢张老板!小人一定好好干活,绝不偷懒!”

就这样,王川成了“张记酱菜”铺的一名学徒。他的工作繁杂而琐碎: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劈柴生火,帮厨娘准备早饭;然后打扫店铺,擦拭货架,给酱菜坛子封口;客人来了,要帮忙招呼,称菜打包;午后还要跟着老伙计去城外的酱园拉货,或者给熟客送货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