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喧嚣,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裹挟着各色人等沉浮其中。张记酱菜铺,这间扎根在城南胡同口的酱菜铺,便是在这潮水中一艘看似平稳,实则暗流涌动的小船。铺主张守义,年近六旬,身形微胖,一张圆脸上刻着经年累月的风霜与精明,却也掩不住岁月带来的迟滞。自从跟了他二十余年的老账房吴先生告老还乡,回山东老家颐养天年后,铺子里的账目便成了张老板心头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噼啪,噼啪……”算珠碰撞的声音常因主人的迟疑而中断,接着便是几声压抑的叹息和低声的咒骂。错账,渐渐成了家常便饭。有时是少算了顾客的钱,引来不满;有时是多算了赊欠的账,被主顾找上门理论。张老板那张圆脸,也因此时常涨得通红,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一日,秋阳高悬,晒得青石板路泛着白光。城中赫赫有名的“同福楼”饭庄账房先生赵先生,带着两个伙计,摇着折扇,踱着方步来到张记。同福楼是张记的大主顾,每月消耗酱菜量极大,结算向来是笔不小的数目。
“张老板,叨扰了,来结上月的酱菜钱。”赵先生声音清朗,带着生意人特有的圆滑。
张守义忙不迭放下手中的水烟袋,堆起笑容:“哟,赵先生您辛苦!快请坐,喝口茶。我这就给您算。”他翻出专门记录同福楼往来的大账本,戴上老花镜,枯瘦的手指在密密麻麻的数字间游移,口中念念有词,算盘珠子拨得时快时慢。半晌,他抬起头,抹了把汗,带着几分不确定道:“赵先生,上月贵号共取酱菜一百二十坛,各样细目都在这儿了,统共是…是三百二十吊整。”他报出这个数字时,自己心里也咯噔一下,似乎比印象中多了些。
赵先生闻言,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眉头微蹙:“张老板,您这数目…怕是不对吧?”他慢条斯理地展开自己带来的清单,“上月廿三,贵铺伙计送十坛酱萝卜到我后厨,我们可是当场预付了五十吊钱做定金的。这事儿,贵铺的小伙计也在场。这五十吊,您账上没扣?”他语气平和,但眼神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定金?五十吊?”张老板心头一慌,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又猛地涌了上来,红得像酱铺里的辣椒。“不可能!赵先生,您记错了吧?我这账本上…没这记录啊!”他急急地翻动账本,手指因紧张而颤抖,纸张哗哗作响,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笔所谓的定金记录。汗水顺着鬓角流下,他只觉得一股燥热从脚底直冲头顶,嗓门也不自觉地拔高了:“您再想想?是不是记混了?我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三百二十吊!”
赵先生的笑容彻底消失了,折扇“啪”地一声合拢,声音也冷了下来:“张老板,我同福楼在京城几十年,靠的就是一个‘信’字!五十吊定金,千真万确,收钱的小伙计姓王,瘦高个,挺机灵。您若不信,大可叫他对质!您这样,我们以后还怎么做生意?”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两个同福楼的伙计也面露不满。铺子里买酱菜的零星顾客也停下动作,好奇地张望。
张守义又急又臊,只觉得所有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他像热锅上的蚂蚁,顾不得体面,弯下腰开始在柜台下、抽屉里、甚至角落里堆积的杂物中翻箱倒柜,嘴里不停地念叨:“收据…收据呢?我明明记得…放哪儿了…”灰尘扬起,沾了他满手满脸,更显狼狈。翻找间,一个不小心,还碰倒了角落里摞着的几个空酱菜坛子,哐当一声脆响,碎片四溅,引来一阵惊呼。
就在这尴尬、混乱、几乎要下不来台的时刻,一个清瘦的身影默默放下了手中正在擦拭的酱菜坛子。王川,那个沉默寡言、总在角落里干着最脏最累活计的云南小伙计,走到柜台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张老板,赵先生说的…是真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不起眼的学徒身上。张老板猛地抬头,眼中带着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这小子,这时候添什么乱?
王川没有回避张老板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说:“上月廿三下午,日头偏西的时候,同福楼后厨的李三哥来取十坛酱萝卜。您当时正招呼东街绸缎庄的孙掌柜,抽不开身,是您亲口吩咐我去库房取的货。李三哥点完货,当场就付了五十吊铜钱,说是定金,月底结账时扣除。您让我收好钱,还特意叮嘱我,‘在流水账的角落里记一笔,别弄混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柜台旁那堆被张老板翻得更乱的账本前,蹲下身,精准地从最底下抽出一本边缘磨损、沾着些许酱渍的册子——那是记录日常零星收支的流水簿。他熟练地翻到中间偏后的一页,指着角落里一行用细小工整的楷书写着的蝇头小字:“您看,这里写着:‘同福楼,癸未年九月廿三,收酱萝卜十坛定金五十吊,待结。’字是我写的。”
空气仿佛凝固了。张守义一把夺过那本不起眼的流水簿,老花镜几乎贴到了纸面上,手指颤抖地顺着王川所指的地方看去。那行小字,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的记忆!没错,就是那天!自己确实吩咐过!当时只当是随手一笔,过后竟忘得一干二净!他急忙又拿出同福楼的进货底单,一页页仔细核对日期、品种、数量……王川记录的那十坛酱萝卜,赫然在列!总数减去这五十吊定金,正好是二百七十吊!
张守义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羞愧、懊恼、后怕、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各种情绪在他脸上交织变幻。他抬起头,看向赵先生,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无比的歉意:“赵…赵先生,对不住!对不住!真是我老糊涂了!忘了这茬!您大人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二百七十吊,一分不少,马上给您结!”他忙不迭地拉开钱柜,点出足额的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