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赵先生紧绷的脸色缓和下来,接过钱袋,掂量了一下,脸上重新浮起笑容,不过这次是冲着王川去的。他上下打量着这个衣着朴素、面容沉静的年轻人,眼中满是赞赏,竖起大拇指:“好小子!心细如发,记性也好!张老板,您这铺子里藏着颗明珠啊!好福气,真是好福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守义一眼,拱拱手,带着伙计满意地离开了。

铺子里恢复了平静,但气氛却有些微妙。张守义呆立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本流水簿,目光复杂地看着王川。王川已经默默走回角落,继续擦拭那些坛子,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张老板脸上火辣辣的,那句“好福气”像根小刺,扎得他坐立不安。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夸赞的话,却觉得喉咙发紧,最终只是干咳了两声,挥挥手示意大家继续干活。

然而,当晚的饭桌上,却有了不同。王川照例端着粗瓷碗,准备去厨房盛他的咸菜杂粮饭,却被厨娘刘婶笑吟吟地拦住了。“川子,今儿你的饭在这儿。”刘婶指了指伙计们围坐的大桌子。桌上破天荒地多了一大碗油光红亮、香气扑鼻的红烧肉,肥瘦相间,颤巍巍的,勾得人食指大动。更让王川愣住的是,刘婶接着说:“老板吩咐了,以后你就睡东厢那间通铺,挨着李柱他们,杂物间的东西给你搬过去了。”

没有当众的褒奖,没有温言软语,这一碗实实在在的红烧肉,一个从阴暗潮湿的杂物间搬到相对干燥暖和、与伙计们同住的通铺的待遇,就是张守义别扭的认可。王川端着那碗沉甸甸的肉,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看着通铺方向透出的昏黄灯光,心里明白:他小心翼翼的细心,第一次真正落入了老板的眼中,虽然这目光依旧带着审视和保留,但冰封的河面,已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日子在算盘声和酱菜坛子的碰撞声中流淌。王川搬进通铺后,虽然干的还是杂活,但伙计们看他的眼神悄然多了些不同,偶尔也会跟他搭几句话。张老板对他的指派,也少了些呼来喝去的随意,多了点交代事务的意味。王川依旧沉默寡言,手脚麻利,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睛,观察铺子、观察顾客、观察老板的时间更多了。

京城的气候,入了夏便显出它的任性。连绵数日的暴雨,仿佛天河倾泻,将整个城市泡在了一片汪洋和水汽之中。护城河水漫上了堤岸,低洼处的民房进了水,更糟糕的是,城外菜田尽数被淹。新鲜的蔬菜价格如同脱缰的野马,一日数涨,平日里寻常的大白菜、萝卜、黄瓜,转眼成了金贵物。

张记酱菜铺的成本,也随着水涨船高。酱菜的灵魂在于新鲜时蔬的腌制,原料价格飙升,成品却不敢轻易涨价——老主顾们精打细算,涨价意味着流失客源。张守义背着手在铺子里踱步,眉头锁成了“川”字,唉声叹气。库房里,积压着不少去年腌制的老坛黄瓜,原本指望天气转热能销出去,如今却成了烫手山芋。这些老黄瓜,腌得时间久了,咸味深重,口感发艮,年轻人嫌齁咸,牙口不好的老人又觉得硬,天气闷热更让人没胃口。

“这贼老天!成心不让人活!”张守义对着阴沉沉、随时可能再泼下一盆水的天空咒骂,又走到库房,拍着那些落满灰尘的黄瓜坛子,心疼得直咧嘴,“好好的本钱,全砸在这些咸菜梆子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王川在一旁默默地整理着新到的芥菜头,耳朵却将老板的焦虑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他看着那些滞销的老坛黄瓜,想起了云南老家阿娘腌的酸笋和泡菜,酸酸辣辣,开胃生津。京城的酱菜,似乎总在追求醇厚的咸香和长久的保存,少了几分清爽的变化。一个念头悄然浮现:这些老黄瓜,能不能改改味道?

趁着午后铺子里人少,张守义在后堂打盹的功夫,王川向管库的伙计讨了一小坛子品相尚可的老黄瓜。他躲在后院僻静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打开坛封,一股浓郁的咸齁味扑鼻而来。他舀出几条黄瓜,用清水反复漂洗,褪去部分盐分。接着,他溜进厨房——厨娘刘婶对他颇有好感——讨要了一小勺珍贵的蜂蜜、一小撮干桂花,还有一小杯用来做菜提味的烈酒(烧刀子)。他将处理过的黄瓜切成寸段,放入一个干净的小瓦罐,加入蜂蜜、桂花、烈酒,又淋上一点点上好的米醋,最后注入少许凉白开,重新封好。

接下来的几天,王川的心总悬着。他每天偷偷去看那个小瓦罐,观察汁液的变化,轻轻晃动。蜂蜜的甜香、桂花的馥郁、酒气的凛冽与醋的微酸,在瓦罐中奇妙地交融、渗透。几天后,他忍不住捞出一小段黄瓜尝了尝。入口先是微甜,接着是桂花香,酸味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残留的咸,烈酒的辛辣感只留下一点微妙的余韵,刺激着味蕾,而原本发艮的口感,竟因浸泡变得脆爽起来!一种全新的、酸甜开胃、带着独特香气的味道在口中弥漫。王川的眼睛亮了。

机会很快来了。一日午后,暴雨初歇,空气闷热得像蒸笼。常来光顾的城南私塾的周先生踱进铺子,摇着蒲扇,一脸恹恹。“张老板,这天儿闷得人喘不过气,吃什么都没滋味。你这儿可有什么清爽开胃的小菜?咸的就算了,更败胃口。”

张守义正为黄瓜发愁,闻言更是苦笑,刚要推荐点别的,王川却鼓起勇气,从柜台后捧出了一个小青瓷碟子,里面整齐地码着七八段晶莹透亮、点缀着点点金黄桂花的黄瓜。他恭敬地递到周先生面前,声音不大却清晰:“周先生,天热没胃口,您尝尝这个?铺子里新琢磨的‘桂花蜜渍黄瓜’,看合不合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