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义一愣,刚要呵斥王川自作主张,周先生却已被那清爽的卖相和隐隐飘来的酸甜香气吸引了。“哦?新花样?”他狐疑地看了王川一眼,又看看张老板。张守义只得尴尬地点点头。周先生用筷子夹起一段,仔细端详了一下,放入口中。
刹那间,周先生紧蹙的眉头舒展开了,疲惫的眼神像是被注入了光彩。他细细咀嚼,脸上的表情从试探转为惊讶,又从惊讶转为享受。“妙!妙啊!”他咽下黄瓜,连声赞叹,“酸甜爽脆,桂香宜人,还有一丝…一丝若有似无的酒香回甘?这味道新奇又开胃!咸淡恰到好处,一点不齁!张老板,你这酱菜铺子藏龙卧虎啊!这是哪位师傅的手笔?给我来两坛!不,先来三坛!这天气,就靠它下饭了!”
张守义完全懵了,看着周先生兴奋的样子,又看看那碟不起眼的黄瓜,再看看垂手侍立、眼神中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的王川。他猛地反应过来,巨大的惊喜瞬间冲垮了之前的愁云!他忙不迭地应承周先生,亲自去库房搬坛子(当然不是那坛实验品,王川早已准备了成品)。
“桂花蜜渍黄瓜”的消息,如同在闷热的池塘里投下了一块石头,涟漪迅速扩散。周先生是城里有名的老饕兼教书先生,他的话极有分量。先是他的学生家眷来买,接着是左邻右舍,最后连平日里只买高档酱菜、口味挑剔的几位富家太太也派了丫鬟仆役前来询问。张记酱菜铺门口,竟罕见地排起了队!
张守义乐得合不拢嘴,指挥着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那些积压的老坛黄瓜,在王川的指导下,经过清洗、改刀、重新调配料汁浸泡,焕发了新生。成本不仅没有增加(蜂蜜桂花虽贵,但用量极省,且原本的黄瓜几乎已是沉没成本),反而因为独特的口味和“新品”的噱头,卖出了比新腌黄瓜更好的价钱。
月底盘账,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在张守义听来如同仙乐。他拿着账本,手指点着那个比往常足足高出三成的利润数字,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他特意把王川叫到跟前,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姿态,而是带着一种混杂着惊奇、赞许和商人本能的算计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
“好小子!”张守义用力拍了拍王川的肩膀,力道之大让王川晃了晃,“真有两下子!这一手‘变废为宝’,解了铺子的大围!”他从腰间解下一串沉甸甸、油光锃亮的铜钱,大约有百十来文,不由分说地塞进王川手里,“拿着!这是给你的赏钱!以后…多琢磨琢磨,:还有什么新花样、新点子,只管跟老板我说!”
王川握着那串还带着张老板体温的铜钱,手心滚烫,心也怦怦直跳。这不仅仅是他来京城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靠自己的“主意”赚到的“外快”,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认可。他抬起头,撞上张守义的目光。那目光里,以往那种深藏的猜忌、疏离和“外乡人”的审视,似乎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对“有用之人”的看重。这眼神,比那串铜钱更让他感到踏实和温暖。他知道,脚下的这块“舢板”,似乎又稳固了几分。
王川的点子为酱菜铺带来了生机,也让他赢得了更多接触核心事务的机会。张守义开始让他帮着记录简单的流水,偶尔也让他跟着去市场询价,或是给附近的老主顾送货。王川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关于酱菜制作、店铺经营、人情往来的点滴知识。他的沉默寡言下,是飞速运转的头脑和敏锐的观察力。
深秋时节,京城的天高远而澄澈,风里带着凉意和收获的气息。张守义看准时机,亲自跑了一趟通州,从相熟的老腌户那里进了一批新下缸腌制的芥菜疙瘩(一种用芥菜根腌制、口感脆韧的酱菜)。这批货品质上乘,价格也合适,张老板盘算着腌透后正好赶上冬日酱菜需求旺盛的时节,能大赚一笔。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货物运回京城的途中,遭遇了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押车的伙计经验不足,苫布盖得不够严实,几坛放在边角的芥菜疙瘩被雨水浸湿了坛口和封泥。待到运回铺子入库时,张守义兴冲冲地开坛查验,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快的霉味却先钻进了鼻子。揭开坛口的油纸和封泥,只见靠近坛口的一层芥菜疙瘩表面,赫然生出了一片片灰绿色的霉斑!
“坏了!”张守义的心猛地一沉,脸上的喜色荡然无存。他急忙又打开几坛,情况大同小异。粗略估算,受潮霉变的有将近三十坛!这批货的本钱可不小!
铺子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张守义脸色铁青,背着手在库房里焦躁地踱步,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嘴里不停地咒骂着无能的伙计、倒霉的天气。伙计们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这些长了霉斑的芥菜疙瘩成了烫手山芋:
按原价卖?绝对不行!霉变的酱菜,一旦被发现,张记几十年辛苦攒下的“童叟无欺”的金字招牌就砸了!后果不堪设想。
低价处理?就算昧着良心卖给不识货或贪便宜的,也必定亏一大笔血本,而且风声一旦走漏,同样影响声誉。
全部倒掉?那更是剜心割肉般的损失!
“废物!一群废物!”张守义一脚踢在一个空坛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吓得伙计们一哆嗦。他盯着那些霉变的坛子,眼神绝望而愤怒,仿佛看着一堆燃烧的银钱。库房里弥漫着压抑的死寂,只有张老板粗重的喘息声。
王川也在库房里,他蹲在一个霉变坛子旁,已经观察了很久。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惊慌失措,而是小心翼翼地用一根干净的木签,轻轻刮掉芥菜疙瘩表面的霉斑。刮去之后,露出下面青白色的菜肉,凑近闻了闻,除了酱菜本身的味道,并没有腐败的恶臭。他又用小刀切下一小块尝了尝,口感依然脆韧,酱味浓郁,并无异味。显然,霉变只在最表层,内里并未腐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