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医生抓起满身是血水的婴儿的两条腿,倒立后,给了婴儿一巴掌。“哇……”响亮的哭声灌进薛海棠的耳里,薛海棠本能地朝婴儿看了一眼,红红的皮肤,浑身湿漉漉的。“是活的,要不要。”女医生问。
薛海棠已经没有力气回答,心里满是恐慌,她用左手对女医生摇了摇,表示不要。“是个男婴,活的,你害性命哪!”此时,薛海棠的理智战胜了情感,她知道她不可能要这个孩子,她说出了她早已想好的话:“送人!”
“你以为是物品呀,送人,说得轻松。”女医生说完,就将婴儿带出了产房。后来薛海棠听说,她的这个孩子被一对不能生育的中年夫妇抱走了,听说夫妻俩还是知识分子,这多少让她宽心。
正在煎熬的还有刘汉生,在薛海棠引产休息的这半个多月时间里,他度日如年,他要亲自问问薛海棠,她为什么要这样陷害他,他对她那么好。
薛海棠终于上班了,她的脸又变成刚来上班时那样,瘦瘦的,黄黄的,只是眼里闪烁的不再是欢愉,而是阴幽。那天当刘汉生打扫完库房一侧的男厕所,准备再到龙门吊那边的一个厕所打扫时,他看见薛海棠正往库房这边走来,朝着他的方向走来。刘汉生站住了。
一切恨,在看到薛海棠的那一刻消融了,看着这个他深爱着的姑娘,看着这个将他从一个男孩变成一个男人的姑娘,他有千言万语,他可以原谅她的过去,不论她以前跟谁有过那个事,只要薛海棠能在领导面前证明这孩子不是他的,他还是愿意继续和他交往甚至结婚的。只是无论如何他不愿意背一辈子黑锅,这将是他最大的不耻,还有薛海棠对他无情地栽赃,证明她根本不是真心爱他,这是他内心最深的痛。
薛海棠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然后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刘汉生生不逢时,1969年他高中毕业,时年18岁,作为知青他即将随学校下放到湖北罗田湾。罗田湾在他的眼里是一个诱人的地方,此前他就了解到,这里盛产“蚕茧”、“茯苓”、“甜柿”、“板栗”,气候也比武汉好,冬天干躁,夏天润湿、荫凉,这些对于他,就是一个梦,更是他逃避贫穷、苦闷最好的归宿。刘汉生兄妹6人,他是老大,父母都是工人,母亲还是个临时工,工资都很微薄,这让他从小就尝够了贫穷的滋味,这个“穷”,时常让他感到不满和难堪。
自从知道自己要下放到罗田湾后,她不像其他知青那样,感到不安和痛苦,而是每天掰着指头数日子,他多想早点来到罗田湾这个美丽富裕的地方,每天开开心心地和同学们一起劳动,一起生活,同时也彻底摆脱了那个让他在同学们面前没有面子的家。嗯,最重要的,他心里还有一个秘密,那就是在那里找一个女朋友,然后谈情说爱,让青春鼓胀的激情有一个发泄的出口,而且他很早就知道,在男女之事上,男孩永远吃不了亏。他越想越兴奋,不由得笑了。
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那天是1969年12月1日,七辆大卡车披红挂彩停在学校门口,他和同学们佩戴着大红花,随着喧嚣的锣鼓声,他跨上了开往罗田湾的大卡车。告别的场景是酸楚的,家长们哭得很伤心,仿佛送儿女上战场一样,依依不舍地往自己的孩子身上塞上十元或二十元,有的家庭条件好点的都还能塞上五十元,要知道,那个时候一个普通工人月工资才三四十元。他知道,自己家庭条件不好,父母就是拿出五元钱也很困难。让他记忆最深的是,每到开学的时候,他们兄妹6人的学费都会拖欠,然后班主任每天会在学生上早自习的时候催要这些还没有交学费的学生,刘汉生每学期都要承受来自这样的心理压力,这让他感到很自卑。因此,他父母没来送他,他没有怪罪他们,他理解他们。其实,在他的潜意识里,但愿父母不来送他,别人的家长都来送钱,以表对儿女的爱,钱的多少,私下里,学生也会攀比,而他的父母什么都不可能带给他,只能带给他尴尬。
“叭叭——!”司机按响了喇叭,又连着响了几声,车上车下的哭声突然达到高潮,就见汽车猛烈地震动了一下后,启动了。突然,一个人拨开送行的人群向汽车跑了过来,他边跑边喊:“等一等,汽车等一等,汉生,汉生呀……”这一场景就跟电影里一样,太传神了,跑着的那人居然是刘汉生的父亲,是的一点没错。父亲的破棉袄敞开着,里面那件咖啡色的线衣,是母亲将父亲发的一双双劳保线手套拆了为父亲编织的,然后染成了咖啡色,这件没有弹性的线衣,松垮地随着父亲的奔跑晃荡着,没有穿袜子的脚趾从绿色解放球鞋的前端伸出,父亲一手拿一个瓶子,他认出来了这是家里的瓶子,父亲为了节省钱,每天上班就是用这种瓶子带菜,他一下明白了父亲跑来的用意。父亲还不到五十岁,但这张本来就略显苍老的脸,此时在他看来更觉苍老,还不合时宜地在寒风中以这种方式狂奔,老师和同学及其他家长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呆了。他的喉头一阵哽咽,本能地想叫停汽车,但,另一种力量阻止了他:这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没有钱塞给儿子,而是带着装满了咸菜的瓶子,夸张地出现在老师和同学的面前,表达着对自己儿子的爱,他的情感需要这种爱,但这种情感却会成为同学休闲时的笑料,他没有勇气接受这种爱,他将目光投向父亲,然后又转过了脸,直到听不到父亲的叫喊,他才左右看了看,他看到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他想,好在这车上绝大多数同学都是其他班上的。汽车加大了马力向前开去,透过扬起的尘土,他看见父亲坐在了地上,像一座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