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绒就是那年来到康家的。当时,父女俩穿得破破烂烂地出现在凤凰镇上,她爹背着破褡裢,一手拉着打狗的枣竿儿,一手拉着八九岁的丫头。他们是从一个叫作三原的传说中富得流油的地方沿街乞讨而来。到凤凰镇时正是青黄不接的三四月。刘氏看着他们可怜,就给了他们两馍。麦绒她爹千恩万谢地塞给女儿。过了几天,听说麦绒爹死在了镇西白家堡外的城壕里。再后来,她看这小女娃恓惶,就收留下来。自己就思俭一个儿子,还是前几年才生的。将这女子养着,到时候还是个伴儿。过了两年,还是长工满仓出主意,不如让麦绒做思俭的童养媳,到时候亲如一家不是更好。一句话提醒了树滋两口,这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麦绒比思俭大三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刘氏心里喜欢,自小就给她教针线,教做饭,这麦绒人灵醒,学啥会啥,再加上康家还不错的生活,她不仅人越长越白净,而且三五年就长得清秀苗条,真不敢想象,她就是当初那个讨饭的丫头。两年前,家里给两个孩子圆了房,他两口就等着抱孙子哩。
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康家总算缓过神来。不久,国民政府突然开恩,给老百姓取消下面各区和民团的经费。大家无不欢喜,觉得国民政府给老百姓办了件大事。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锦屏县的赋税减了,可大家上交的粮食却有增无减。人们觉得奇怪,后来有人透风,凤凰镇乡公所给下面四个区暗暗订了土政策,让他们从其他方面想想办法,还说若不那样,乡公所的一班人马就没饭吃了。于是,各种名目的税赋费用也在凤凰镇应运而生。乡公所开始从下面四区的牲畜税内征取,而这一工作自然落在了区长杨三颠身上。康树滋在镇上买了一头高脚骡子,刚拴到槽上第二天,杨三颠就从地缝里钻出来似的找上门来。他见到树滋,呵呵一笑,开门见山地说,“康老哥,我今天奉命来你家收取牲口税,你昨天买的高脚骡子还没交税么!”杨三颠平日狐假虎威,如今又给了他这个美差。康树滋思量一下,都是乡里乡亲,又是自己的上级,低头不见抬头见,跺跺脚也就给了他三十个铜圆。骡马税纳了,杨三颠却没给他开税票。康树滋想,你是区长,我是保长,你不看僧面也该看看佛面么,咋谁的头上都敢动。他越想越不对劲,气不打一处来,便和他论理,两人三句话就说燥了,日娘叫老子骂起来。杨三颠劝康树滋不要骂,他非但不听,还继续狠骂,“三颠,你放屁!”杨三颠见康树滋撒了歪,照着他就是一记耳光,还命令团丁将他扣押在乡公所。最后,锦屏县的商会会长张德厚和京货铺掌柜吉三堂特意赶过来,出面具保,杨三颠才做了个顺水人情。杨三颠说,“你俩是好人,看在你俩面子上我放了康树滋,叫他写个罚麦十石的保条,作为罚款。”后来,康树滋对处罚不服,可杨三颠现在在位子上,自己确实不是他的对手,也就只好作罢。
当然,脸上的痛不算什么,最让他疼的是心痛。巧取豪夺的区长杨三颠,让他白白损失了十石粮食。至今想起,康树滋脸上还热辣辣地疼。今天又遇着借粮食,到底是借是抢,他心里没底。
冬日天短,不知不觉就黑了。麦绒把下午的事情跟男人思俭一说。其实,借粮的事情彦娃已跟他说了。
彦娃是白家堡的人,长他十多岁。这人平时就种一点儿地,除了家里养着几十只鹁鸽,农闲时节跟了周围的自乐班到处喧荒唱曲子,他能吹唢呐,能敲锣打鼓,平时靠这混口饭吃。思俭没有他自由,家里常年四季雇人做豆腐,每天跟着长工满仓在街上摆摊卖豆腐。康家的豆腐是出了名的,做多做少都能卖完。
这两天,镇子上来了队伍,思俭卖完豆腐,会跟着彦娃到东边河滩转转,听那些操着外地口音的士兵们谝新奇。他跟彦娃常接触,也听他讲前阵子西安事变的事。他觉得,红军遵守纪律,不胡作非为,还不时帮大家干这干那的,真像是老百姓的队伍。
康树滋是跟他说借粮的第三个人。思俭听了爹的述说,知道爹确实为难,要不,爹才不会拿这事跟他说的。他跟爹说了自己这几天对部队的看法,说这些人来到村里,秋毫无犯,甚至还帮大家干活呢。
康树滋听不进去,再三告诫思俭,这几天不要乱跑,没事就在家里帮满仓做豆腐。说实在的,他舍不得自己的家底,红军首长说有借有还,谁敢相信呢。
这时候,家里呼啦啦一下子来了好几个人,都是四村八乡的种粮大户。他们也没了主意,来向康树滋讨办法。思俭给大家沏了茶,装了旱烟,退一边听大家你一言他一语的嘈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