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香儿夜不敢寐,将一双眼睛熬得布满了血丝,终于赶制出一身白色粗麻布新袍来。
八月初,贾岛和堂弟贾区一块来到涿州范阳郡。
贾岛头戴方巾软帽,身穿那件白色粗麻布长袍。涿州城门口行人进进出出,他站在城外,望着高大的城门,看着秋高气爽的天空,不禁长长一叹,这就是涿州城么,我就是来这里参加今年的秋试么。
“快走,赶紧进城吧。”贾区像个书童,催促着贾岛。
俩人匆匆进内城门,眼里立即放了光。只见这里街道宽阔,门店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讨价者面红耳赤,行人或者悠闲自得,或者忙忙碌碌,一派熙熙攘攘的景况。
呵,一个涿州城尚且如此,不知那京城长安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他们找了一家客栈住下。那天晚上,贾岛哥俩激动得怎么也睡不着,贾区随手抓起一把笤帚,在院子里舞起剑来。
西天那一线月牙儿已经沉了下去,除了窗内微弱的灯光,院子里一片漆黑。贾区像一只灵活的猴子,在那里忽高忽低,伸臂蹬腿,闪转腾挪,不一会就已气喘吁吁。贾岛在一旁看得哈哈直笑,不由诗念涌动。他想,自己跟三叔学文至今,也十年有余,如今也算学有所成,到了该为国效力的时候了,这不正像那些侠客剑士,欲要有识之士赏识重用么。
贾岛进了客房,取出随身所带的笔纸。少顷,一首《剑客》落在纸上。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贾区满头微汗地进了屋,看见桌上墨迹未干的新诗,高兴地捧读一遍,说道,“哎呦,我给你耍猴舞剑,你倒好,竟写了诗。”
第二天,贾岛刚刚起床,就有人知道他昨夜写的《剑客》一诗。原来,贾区一大早在那里诵读,客栈里的人听到后纷纷传开的。贾岛虽然内心激动昂奋,可他比较内向,不善于张扬,便指责贾区:“你呀你,我刚写的诗,还没够得修改呢,你咋……”
“不是挺好么,还改啥呀?”贾区一旁替自己辩解。
“我总觉着,诗的最后一句写得不妥。那个‘有’字没有‘为’字好。‘有’字意浅,是用游侠的口气写出的,仿佛我要找人报仇似的,若写成‘为’字,便有了英雄壮怀的气势。你说呢?”
贾区一想,果然如此,可他又不愿服输,硬着脖颈继续辩解道:
“那你平时写诗可是一挥而就的呀?”
“这要看具体情况么。你要知道,一个好的字词,应该只有一个最为恰当的用处。咱写诗,不仅要学会炼意炼句,更应该注意炼字的,字才是诗的眼睛,绝对马虎不得。”
贾区觉得贾岛讲的有理,他也第一次明白,堂兄写诗原来有这么多的讲究。
一首《剑客》,使贾岛一夜间名传涿州,参加乡试的各县学子,无人不知有位叫贾浪仙的小青年。有的甚至嫉妒,担心他被录用,毕竟一个上等州县,每次最多只录用两三个人而已。
贾岛多年住在佛门僧院,除了那些和尚,他很少与人接触。若说到拉拢关系,人情世故,确实让人不敢恭维。再加之,他虽然性格内向,可孤傲的心性早已生成,他是不愿低下头去向谁祈求什么的。这次参加乡试,他虽然做了不少准备,可实质上,没人替他打通关节,涿州府多年来处于独立割据状态,州府的官员关注的只是自己的军队实力,并未把乡试当一回事儿。因此,也就不会有人知道还有位曾经写出了《剑客》的这个小青年了。
贾岛虽然按程序,参加了九日,十二日和十五日的三场考试,也见到了那几位考官,可是,又有谁知道贾岛,知道在学子间传得沸沸扬扬的贾浪仙呢?
几天后,哥俩一脸沮丧地回到石楼家中,兄妹三人在屋里待了足足一夜,除了骂骂州府的考官们,他们又能说什么呢?
表妹香儿劝他,让他下次再考,可他觉着现在这个时势,是容不得自己参加秋考的,更别说到京城参加科举考试了。他一下子觉得前途一片灰暗,自己应试报国的梦想简直太渺茫了。
贾岛回到木岩寺时,孟师傅依然在向僧人们讲佛经。贾岛没说什么,静静地坐在后面,头沉得低低的,虽然来了,可他觉得无颜再见孟师傅,满脑子尽是羞愧。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拍了拍他。贾岛抬眼一看,孟师傅正微笑着看他。贾岛一阵愧疚,眼里立即湿了,眼泪情不自禁地就断线的珠子一样涌出来。
孟师傅安慰道:“孩子,别难过,这再正常不过了。你要知道,有多少文人骚客,一生痴迷于科举仕宦,可到头来依然是竹篮打水一无所获。只可惜现在不是贞观之治,不是开元盛世,整个大唐从上到下一片混乱,现在的官吏,看到的永远是自己的利益,没有几个能够秉公办事,为大唐朝精选人才的。”
“师伯,那你说,我该咋办呢?”贾岛现在一点主意也没了。
“浪仙,我最近准备去恒山北岳庙,你和区儿不如跟我一块去,也顺便到外面看看,开开眼界。”
贾岛想了想,答应了孟师傅。
一听说贾岛要随孟师傅去北岳庙,贺兰朋吉觉得突然,甚至有点不信。他虽然跟贾岛认识多年,可说到友情之交,其实才算刚刚开始。贾岛身上的许多东西都让他羡慕不已,他还准备向贾岛学习呢。
这天,贾区领来一人,贾岛一看,并不认识,可又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大约十六七岁,身体蛮显结实,一双大眼睛里透出丝丝智气。只见他走上前,向贾岛深深一揖,把个贾岛糊得不知所以,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使不得,使不得”,一边忙着还礼让座。
贾区连忙介绍:“这是我的好友,就是山下王大伯家的王参。他听说我们要离开木岩寺,特意来上山看你的。”
那王参赶忙说道:“浪仙兄,久仰你的大名,只盼与你相识,还想向你学习诗文呢。”
“那里那里,什么久仰大名,我可担当不起。”贾岛一阵谦让,“小弟若喜欢我,咱交个朋友不就行了么!”
贺兰朋吉在一旁看了,只见三人嘻嘻哈哈说得投机,便凑了过来。贾岛忙向王参介绍,“这位师兄也是咱的朋友,今天遇到这了,咱几个不妨畅所欲言,来它个天昏地暗。”
他们从起初的相互喜悦,聊到不久的离开石楼,从谈笑风生到依依惜别,直从晌午聊到日将西坠,王参才道别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