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驴儿驮着新主人贾岛,驮着他的行囊,离开范阳石楼。这日到了上谷地界。前面一条小河挡在眼前,河水东流,一路滔滔。这里已是易州,想必这条河就是易水吧。想到这儿,贾岛不由又想到易水的渊源。
易州和涿州相邻,是河北道一大州府。它的历史,始终和一个叫荆轲的侠士连在一起。荆轲是一个剑客,曾云游各国,以四海为家。那年,也是深秋,荆轲奉命行刺秦王嬴政,燕国太子丹在易水桥边与他作别,高渐离击筑,荆轲合着乐拍高歌,留下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千古绝唱,使易水从此名传天下,成了侠义壮别的代称。
这条河果然是易水。四下行人稀少,贾岛走在河边,心中浮想联翩,荆轲看重节义,为义舍身,怎不令人感叹而心生敬畏。此刻,易水滔滔流过,荆轲的英名也滔滔流淌,贾岛身处易水河畔,遥想当年易水桥头壮士辞行的场面,一股悲壮和激烈顿涌。
贾岛的思绪在历史和现实中来回转移,禁不住诗兴横生。他骑在驴背上,一边任驴儿悠悠前行,一边放声吟道:
荆卿重虚死,节烈书前史。
我叹方寸心,谁论一时事。
至今易水桥,寒风兮萧萧。
易水流得尽,荆卿名不消。
夕阳低垂,晚霞映红西天。贾岛见天色已晚,便寻了一处寺院歇息。
他歇息的这座龙兴寺就在易州上谷县,虽然比不得北岳庙,可它比木岩寺要大出许多,庙堂也高大雄伟,尤其寺内那一座三层阁楼,飞檐跷壁,肃穆庄严,听说寺里僧人就有几十名。
隋唐时候,僧侣云游四方,见佛就叩拜,见庙就上香。因此,和尚投宿寺院,自然就成了相互间一种义务。
寺中住持郑师傅待人谦逊,彬彬有礼。他客气地将贾岛迎入寺中,准备床榻。当他得知眼前这个小和尚就是范阳贾岛时,将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半是惊奇,半是不解。几年前那个幽燕骚客,一首《剑客》曾经传遍幽燕,范阳周边无人不知。可他从未见过,谁料今日一见,竟还是佛门同宗,自然喜欢,不免惺惺相惜,也有了许多投机之语。
郑师傅仿佛碰见多年不见的老友,直和贾岛畅谈了半宿。原来,他也是个诗痴,作了不少诗作,他将自己的诗卷拿出让贾岛一一浏览,只盼得到斧正。对贾岛,他既是夸赞,又是恭维,把贾岛说得满面羞赧。
郑师傅说:“无本师傅,凡来我寺者,无不以登楼远望为快,明日你不妨登上阁楼,题诗留念,也好使我的小庙借你佛光,蓬荜生辉呀。”
多年来,还从没有人如此高抬自己,贾岛又是一脸窘红。这日用过早斋,在郑师傅的陪同下,贾岛登上龙兴寺内那座三层阁楼。站在楼上,举目四望,感觉果然不同。
太行山东麓的郎山是易州十景之一,素有北方小黄山之称。山上苍松翠柏,流泉飞瀑,风光绮丽。他望见郎山高耸,群峰相衬,旭日初映,云横山腰,七彩霞光透射出来,不由生出清幽欲登之趣。
郑师傅早已备好了笔墨纸砚,贾岛也兴致正浓,并不推辞。他先提笔写了诗题:易州登龙兴寺楼望郡北高峰。接着,贾岛稍做凝思,饱蘸浓墨,挥笔写道:
郡北最高峰,巉岩绝云路。
朝来上楼望,稍觉得幽趣。
朦胧碧烟里,群岭若相附。
何时一登陟,万物皆下顾。
次日一早,贾岛去和郑师傅辞行,郑师傅说啥也不肯,只希望他能在寺里多住几日。并说有位居士,时常向他提起浪仙的大名,如今来到易州,何不见见。
郑师傅所说的那位居士,姓郝,也是痴迷诗赋之人。听郑师傅说,郝居士喜欢清静,又以作诗为乐,虽然与贾岛并未谋而,可对他的诗早有耳闻,倒不陌生。
贾岛心想,自己修行恒岳,不曾想在易州地界,还有人知道自己的小小诗名。既然郑师傅说了,不妨拜会一下。
当日午后,郑师傅同贾岛前往易州城郊的郝居士家。
路不甚远,少顷便到。两人进了院门,只见墙阴下丛丛黄菊竞秀斗艳,争相盛开,一人正手捧诗书,坐在石几前品着香茗,赏着黄花。他大约五十余岁,身穿青色僧衣,留着几缕髭须,贾岛一瞧,便知是郝逸人。
见到郑师傅,郝逸人一边起身迎接,一边仔细打量着相随的贾岛。
“居士,你知道这位僧人是谁?”郑师傅见他一脸迟疑,问道。
郝逸人将他俩迎进屋中,正在思索这人是谁。看着他满眼疑惑,郑师傅接着说:“他可是你常向我提起的诗人浪仙呀!”
“哦!”郝逸人一面道歉,一面热情地沏茶相待。他激动地说:“只听说小兄弟在北岳出家,不想今日竟能光临寒舍,我真是三生有幸呀!”
厅堂之上,郝居士自写的一幅晋代潘岳《闲居赋》悬贴正中。他果然闲居善赋,不求功利名声,言谈中尽是隐逸之词。畅谈一宿,欲别之时,贾岛赠了郝逸人一首《易州过郝逸人居》。
每逢词翰客,邀我共寻君。
果见闲居赋,未曾流俗闻。
也知邻市井,宛似出嚣氛。
却笑巢由辈,何须隐白云。
这首诗,一二句为兼语式结构,在当时诗坛并不多见,各为单句,相互并为十字句,当成凝练瘦硬之句,是说僧友郑师傅邀我来访郝居士的。末二句,似笑巢父、许由二人,只知隐居深山,不及郝逸人隐于市井更显超脱,诗中时刻不忘对郝居士的一番感叹。
住了数日,贾岛离开易州,前往东都洛阳。离开易州时,郑师傅和郝居士又给他赠送了盘费,送出数十里,这才抱拳施礼,相互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