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籍府上来了一位客人,说是客人,可他和张籍却相当稔熟。
张籍介绍说,这是我的旧交,姓李名凝,原是湖北襄阳人氏,如今隐居洛阳邙山。接着,他又将贾岛介绍给李凝。李凝将贾岛打量了一眼,出于理性地点了点头,便和张籍说起话来。
李凝约莫五十上下,身体微微发福,他头戴一顶僧帽,却又是一身俗家打扮。此人言语不多,说起话来却总能一语中的,甚至话语里藏匿禅机,让人听了不时生出彻悟之感。
贾岛坐在一旁,只是静听。那李凝也不多问,仿佛旁若无人,款款而谈。
后来,来往的次数多了,李凝也见识了贾岛的一些诗作,觉得不错,和他的话语渐渐多了,俩人渐渐熟悉,再后来便各自生出到了相见恨晚的感觉。谈到兴致处,他微微一笑,对张籍说:
“张贤弟,如果无本师傅愿意,你二人不妨到寒舍坐坐,也好让我款待一下你这位远道而来的朋友。”
张籍看了看贾岛,问道,“李山人相邀,不知无本贤弟意下如何?”
贾岛想,初到洛阳,多交些朋友也是好事,就随口答应了。
秋末初冬,已进十月,天气日渐寒冷。这天晌午,贾岛一领青色僧袍,骑着那头乌黑的壮驴,张籍身穿绿色常服,跨一匹枣红大马。俩人过了洛河,一路向北,往邙山而来,去寻访新交的朋友李凝。
俩人一路悠然慢行,不远的路程,竟走了大半天,到了邙山脚下,西天已映出一片晚霞。一条仄仄的小道曲曲折折地印在秋后的荒草里,俩人绕过一汪碧绿的水池,几间简易山房坐落在那里,显得安逸清雅,悠然静谧。
他俩来到李凝门前,却见门扉紧闭,推门进去,家里并不见人,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俩人坐在门外,一阵嬉笑,只叹自己运气不佳,访友不遇。
过了一会,张籍说:“无本贤弟,我们既然来了,不妨在他的门扉上留诗一首,让他见识一下你的诗才。”
“前辈,你过奖了,”贾岛不忘在张籍面前谦让,“再说了,这里没有笔砚,怎么个作法?”
“呵呵,”张籍笑道,“若要作诗,没有笔砚又有何妨?”
“要作,还是前辈先作为好。”贾岛推让道。
张籍口里说着,就地捡起一颗土块,在右边门扇上写了起来。随即,贾岛也不甘示弱,紧效其后。张籍的诗作道:
襄阳南郭外,茅屋一书生。
无事焚香坐,有时寻竹行。
画苔藤杖细,踏石笋鞋轻。
应笑风尘客,区区逐世名。
诗题是《题李山人幽居》。贾岛也在左边门扇上题写了《题李凝幽居》。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于是,李凝家两扇门扉上分别留下一首五律来。题诗一毕,俩人相互一阅,不由哈哈大笑,趁着月色,跨上壮驴骏马,赶回了洛阳的太祝官邸。
贾岛和张籍相聚多日,他们说些诗文诗事,相互间不禁乐而开怀。贾岛听张籍说,作诗要善于炼意,注意遣词造句,他受益颇深,有时,甚至简单的一句话,竟也可能使他受益终生。
张籍说,“一篇文章,尤其诗赋,题目是它的脸面,语言是诗文的形体,绝好的字句则是诗文的神之所在。一个好的字句,在一个作品中往往起着画龙点睛之妙呀!”他甚至拿出贾岛早年的《剑客》做比,说那首诗中的“谁为不平事”一句,用“为”字就比用“有”字要好上千倍万倍。
贾岛觉得,张籍的话句句说在自己的心坎上,不由想到那晚留在李凝门扉上的诗来,他又将那首诗从头至尾斟酌一遍,起初觉着不错,可又总感到哪儿不妥,偏偏一时又说不出来。
隔了两天,贾岛闲着没事,牵了驴到城外转转。
驴儿慢悠悠地走在大街上,贾岛骑着驴儿。他欣赏着洛阳街景,不由浮想联翩,不知不觉想起那首《题李凝幽居》来。他趁着兴致吟诵了几遍,忽然觉着,“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一句似乎有些不妥。
他骑在驴背上,微闭双眼,体会起那晚他和张籍在李凝门前的情形。访问友人李凝,适逢月高云淡,星稀风微的初冬之夜,究竟应该推门而入呢,还是敲门待主人开启为好?他想着,不由得微闭了双眼,打着手势推推敲敲地模仿着。
突然,他听到一阵吵闹,睁眼一看,胯下的驴儿已被几个官差勒住,另有几个官差正威风凛凛地向他走来。此刻,周围站满了过往行人,他们或是疑虑,或是担心,又颇是同情地看着这个不知所措的和尚。
难道我又犯了什么禁令?贾岛心中不由一惊。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已被几个差役推推搡搡地带到一位长官马前。
按大唐律法,大凡官吏经过,行人必须远远回避让路,否则就算犯罪。可是,贾岛此刻正沉浸在幽幽诗境中,并没发觉,等到近身回避,早已经来不及了。
那官员看了眼前一幕,轻轻问身边衙役:
“怎么回事?”
“回大人,这个和尚冲撞了你的坐驾。”一差役解释。那人骑在马上,看了贾岛一眼。
那官员捋捋胡须,说道:“把他带过来。”
“回大人,小僧走在路上,无意间冲撞了你,还望大人恕罪。”贾岛也望了望他,连忙解释,他忐忑的言语里藏匿着一丝惊恐,慌乱中也忘了阿弥陀佛的佛语。
“青天白日的,你怎么会冲撞我?还不如实说来?”那人说道,语气里分明带着命令。
贾岛无意中冲到了仪仗队伍,被几个官差带到当官的马前。他见马上那个官员并无恶意,只好如实相告。谁知那人也是个好诗之徒,他听了贾岛的话,捋捋胡须,微微一笑,沉思片刻,说:
“若是作文,用推字好,用在诗中,还是敲字为妙,以我之见,还是用‘敲’字为上,这位小僧以为如何?”
贾岛听罢,叩头拱手,由衷称谢。那位大人骑在马上,仰天凝思,接着又轻轻地读了一句“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低头和贾岛商量道:
“这位师傅,你这首诗中,若将鸟宿池边树的‘边’字再改成‘中’字,其诗意会定能更胜一筹。”
贾岛听到此言,心中更加惊喜,违反禁令的担忧一下抛到了九霄云外。
“‘鸟宿池中树,僧敲月下门’,呵呵,诗中的幽趣果然横生!”他细细地吟诵了一遍,心内顿时沸腾起来,上前深深一揖,恭敬地说:“阿弥陀佛,小僧谢过大人,今日惊恐之遇,竟能受此指教,小僧不胜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