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沮河时断时续,从黄土高坡流进了关中,注入渭河。人常说天下黄河富宁夏,而锦阳则是整个漆沮河流域获利最多的地方。秦汉以来两千年,漆沮河官修民葺的灌溉渠道鱼刺一样遍布两岸,灌溉着锦阳良田。有一年,元昌倡修漆沮河西顺阳渠,派老三利昌到工地监工,谁知利昌竟然和葫芦口村的梁家寡妇勾结到一起。寡妇门前是非多,人都往远处躲避,利昌偏要叮这有缝的蛋,杨家人哪里受得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更何况元昌担任着西四团团总。一气之下,元昌对事不对人,将利昌捆进祠堂执行团规家法,一向风流倜傥的老三没想到老大会动真格的,酸枣刺条绑缚的族鞭顷刻让他皮开肉绽。最终,利昌不仅遭受皮肉之苦,还被逐出家门。
老三利昌自幼聪明,机警灵巧,记性更好,几乎过目不忘。他早年在锦阳书院也独领风骚,无奈几十年来战乱不止,后来民国取代了大清朝,利昌也从槐园堡蒸发了。后来有人说他在泥阳北山一带揽活,还有的说老瓷窑镇一家瓷货店的老板,咋看咋像老三利昌。村里人都是道听途说的,并没有谁真正见过,周围百姓每每谈起利昌被逐的事,也无一不是不寒而栗。
利昌离开槐园堡不久,元昌忽然梦见自己晚年得了一个儿子。更奇怪的是,这个儿子刚生下来就已是两三岁模样,他有一只眼睛长在头顶,而且开口就能说话。他告诉元昌,“爹,我是旱疫鬼托生,不能在人间久留。”元昌听了释然说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强留你了。可你得帮助西四团的民众躲过旱灾疫情啊!”那儿子说,“我是老天派来的,也由不得自己,更没有时间帮你。不过,你赶紧让村民制作绛色帽子戴在头上,可以躲过灾异,确保平安。”那个旱疫鬼死了,元昌从梦中惊醒,多日疑惑,这平白无故咋做了这种怪梦。不承想果然三年大旱,关中各地六料无收,随后虎烈拉又在渭河两岸肆虐开来。年馑和瘟疫交织一起,关中各县饿殍遍野,荒坟无数。元昌想到几年前那个怪异的梦,才知道那果真是旱疫鬼托梦降世,然而为时已晚,他自叹妄有通晓《增删卜易》之卦,被人誉为“活神增删卜”的虚名。槐园堡人都想顽强地活着,可大家深受这场年馑之淫威巨祸,这个三百多人的村堡先后就有近百人死于瘟疫。即使大家敬畏的团总元昌也没能度过这场劫难,一家老小相继病殁。元昌去世后,四里八乡数千人顾不得瘟疫还在空气里游荡的风险,愣是组成了浩浩荡荡的出殡队伍为他送行。
老师长在杨家排行老二,村里人很少提及他的官名恒昌,平辈们人前人后都称他二哥。
当年老大元昌西出关中,恒昌热血沸腾也要出关寻兄,最终考虑到父母已故,两个兄弟年纪尚小需要照顾,才勉强留守下来。从此,家里一大摊子事务落到恒昌身上。那些年,他也不知是怎么挺过来的,直到老大元昌回到老家,他已年近三十。当年抵御乱民游匪,村里每有蟊贼骚扰,血气方刚的恒昌不畏强敌,带领本堡的青壮年昼夜守卫,槐园堡再次成为固若金汤的平安堡寨,成了享誉锦阳、泥阳、池阳三县的太平王国,各路军阀土匪为了强占地盘扩充势力,在其他地方游来荡去,却不敢靠近槐园堡半步。
民国初年的一个夏天,村里有人传言,漆沮河东的田龙彪辞去国民党陕西省议会议员,在陕北洛川一带招兵买马,说是组建什么队伍。恒昌听了十分激动,带着从军御敌的激情投奔他。恒昌忽然提出吃粮当兵,元昌不想让兄弟去,毕竟杨家的家业也饿不着他们弟兄,回头又想起自己当年去清军大营的事,也就没过多阻止,算是默默答应了。恒昌和田龙彪本是邻村乡党,比他还稍长几岁,可他对田龙彪的豪情义气、过人胆识尤为佩服。同时,田龙彪也对恒昌当年带领全村青壮抵御游匪乱民的壮举十分敬仰。两人志趣相投,各自都生出如鱼得水的感觉。恒昌到了部队,很快就被委以营长。
此后,十五六年间,恒昌在京津鲁豫各地戎马驰骋,由最初的营长升任团长,继而担任了张作霖整编的国安军第七军某师师长。不久,直鲁联军南下与冯玉祥集团军激战而兵败,他们部队被蒋介石的国民军收编,他再次担任师长一职。村里乡党多年没见过他,也不晓得国民军都干什么,在哪儿打仗。恒昌一回槐园堡,除了年纪长了,别的并无多少变化。乡亲们心中直犯疑惑,“这师长当得好好的,咋突然撂挑子不干了,难道他不觉得可惜!?”
老四贞昌年近四十,与三个兄长同父异母,算是杨家多年来最安分的人了。虽然三个兄长今儿你走了,明儿他回来,可几乎都替他在家帮衬着打理家业。后来遇上这皮条年馑,长兄元昌为了西四团的团丁民众,将大量粮食赈济了灾民,最后还为锦阳县赈济局捐助了八十石小麦糜谷。好不容易撑到年馑结束,杨家几乎已一贫如洗,威风一世的元昌又因虎烈拉无奈西归。到头来反而给贞昌留下大嫂、二嫂和需要相互照顾的几个子侄。贞昌常常抱怨,说二哥恒昌对家里不管不顾,只知道在外静享清福,自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继祖是恒昌的长子,多年来跟着父亲东征西战,也从中接触到了许多西方的学识。这几年,父亲连连败北,他没有遇到求学深造的机会。关中闹虎烈拉那年,父亲的部队驻守安徽,当时战事正吃紧,听说关中发生瘟疫,伯父元昌又突然去世,他才被父亲催回来照顾家小。幸亏他回来时带了一些防治虎烈拉的药品,要不母亲杨纪氏也会被黑白无常唤了去。继祖和四叔贞昌将家里事务安顿停当,又苦于家中物力维艰,才让二弟继宗去了父亲的军营,权当给家里省一口粮食。
最近几天,杨纪氏每天踮着小脚,把院里屋内打扫得干干净净,稍有空闲她就侧耳听着巷中老槐树上是否有喜鹊叽叽喳喳。她听了几天,并没有喜鹊报喜,掌柜的却不声不响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