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多年没在一起,杨纪氏只听说掌柜的在外面娶了个小的,她也没觉得有啥奇怪的。有人跟她闲谝,说起这事,她总是淡淡一笑,“男人嘛,成天在外骑马打仗的,没个女人咋行!”
家里忽然多了几口人,顿时热闹起来。杨纪氏一双小脚在屋里扎扎扎轻快地迈动,灰色的长襟大袄也跟着格扭的腰身扑溜溜飘摆。她烧好水让大家洗漱,然后就进了厨房做饭。继宗要给母亲帮忙,二姨太宝珍绾了袖子进去却不知应该从哪里下手。杨纪氏说,“妹子,继宗,还是让俺做,你们走了几天路,快歇着去。这家里家外的,你们往后干的活多着哩。”
宝珍咯咯咯脆笑着说道,“西学他爹一口关中腔,大姐开口又说着鲁腔鲁调,蛮好听的。”
“妹子取笑俺了,俺爹娘当年一担子挑着俺全家,一路乞讨来到锦阳,落户槐园堡。俺爹娘说山东话,俺也说,当地人说关中话,俺也说。几十年来,俺一会山东腔,一会关中话,两种话早就搅和到一块了。”
“大姐说话好听。”
“妹子,你说话就像唱河南戏,俺也爱听。”杨纪氏说。
“中,那就听,俺天天让大姐听河南戏。”
“妹子,你头次回家,还是让俺做,你们出去拉拉话。再甭在这里笑话我不懂河南戏了。”
贞昌听二嫂说二哥恒昌快回家了,他也几乎天天盼着。恒昌刚一到家,他就领着媳妇榴花和儿子继堂过来。榴花把宝珍叫了声“嫂子”,宝珍一张粉白脸唰地先红了,她噌地站起来,居然扭捏得手都没处放。
“哎哟,你可不敢把俺叫嫂,俺把你叫姐得成?”宝珍说着把榴花拉到旁边。
“嫂子就是嫂子,本该这么叫,不敢乱来。不光堂娃妈要叫,我也得叫哩!”贞昌说着,回头拽过儿子继堂说,“快跟二伯打个招呼,再让你二婶看看,先把你认下。”
“二伯,二婶。”
“这乖的娃,俺一见就刻进了脑子,咋能忘了?”宝珍摸着继堂的头,问道,“堂娃,多大了?”
“十七。”
“哦,搁俺们开封,都该娶媳妇咧!”
宝珍一句话逗得继堂一脸窘红,他低头用手挠着后脑勺,憨笑着不知怎么开口。
一家人乐乐呵呵谝了半夜,问这说那的,可一提到恒昌这次为啥不走了,恒昌只简单一句话:“唉!老了。人这还怪,上年纪了老想着家里的事,总觉着哪儿都没家里好。”
次日一早,恒昌在老四的陪同下,带着继祖、继宗去西原下的杨家祖茔。他们一出巷子,恒昌才发现村口那棵古槐被火烧了。贞昌满不在意地说,“也不知咋回事,昨天中午,老槐树忽然就着了火,各个股杈都往外冒白烟,堡里人又惊又奇,担水端盆折腾了半天,直到傍黑才把火弄灭。谁知这火刚一灭,你们就回来的。”
老槐树历经数百年干旱雨涝或者风调雨顺,如今早已被村里人当作看家守堡的树神。恒昌“噢”了一声,一丝阴影从心头掠过。他们在杨家每座坟前献了祭食上了香,最后来到父母和大哥元昌的坟前坐下。看着干枯的蒿草围拢着座座坟茔,恒昌内心生出一阵苍凉。当初的碑石所剩无几,三亩大的坟园仅仅留下几棵柏树兀立在凄风中。父母的印象已经模糊,大哥元昌还是他去洛川时的模样。虽然老四已跟他说过家里的情况和当初的困窘,可他的记忆依然停留在当初与大哥惜别的时候。
“大哥,是你当时让我去见识外面的世事。如今我回来了,你却永远离开了我们。我没有你当初的威风英武和名就身退的气概。这些年,虽然也混了个师长,如今回想起来,却总是苦不堪言啊!”
恒昌从坟园往回走,乡党们见到他,一下子围拢上来。眼前的二哥恒昌除了与十年前苍老一些,其他并无差异呀。大家面带疑惑,传说中的师长咋一身这样打扮。真不知他的师长是咋样当的?
恒昌淡淡地说:“为了乱七八糟的战事,将家人扔在老家。唉——”
信立乡地处锦阳西北边陲,漆沮河悠悠南下,青龙岭伏于河西。槐园堡就坐落在漆沮河西畔。这里往北七八里便是泥阳城,正西三五里一下青龙岭就是池阳地界,真正是鸡叫一声鸣三县的地方。当年,西四团的威名曾经让周边三县的游民野匪甚至地方武装望而生畏。可是,自从老大元昌去世后,西四团群龙无首,不久也就散了。
恒昌回来了!消息迅速传开,一连多日槐园堡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唐园镇西关的绅士魏智山、信立乡的副乡长李夏松特意提了烧酒和麻糖来槐园堡拜访,想一睹杨师长的尊容。甚至泥阳、池阳各地的士绅官员,也纷纷提着大包小包来看望他。他们几乎无一不在期望赫赫有名的杨师长能在各自的上司面前美言几句,以求获得提携的机会。大家说啥都行,只有谈起部队上的事情,恒昌总会用各种借口绕开。
这天上午,锦阳保卫团吴恭道团长也前来探望杨师长。李夏松赶紧屁颠颠跑来报信,也算是替他的上司提前打声招呼,免得杨家人觉得唐突。他进村时碰见贞昌,火急火燎地说:
“四哥,赶紧回去给杨师长打声招呼,吴团长一会儿就来了。”
“哪个吴团长?你是说——县保卫团的吴团长?”
“对,不是他还有谁!”
“大冷的天,他来干啥?”
“好我的四哥,杨师长回来几天了,四乡八镇的人都来拜访,他能不来?”
“噢,那好,我回头给二哥说一声。”
“可甭说回头,现在就赶紧去。我还得去乡公所迎接他哩。吴团长说不定早到了。”
“好,我这就去,你赶紧回去迎你们的吴团长去!”贞昌听了,随口高声应说。看着李夏松远去的背影,贞昌冷笑道:“好货!一个个都是舔肥尻子咬瘦㞗的瞎种!”
吴恭道原来在杨虎城部队干过几年团长,颇具军事经验,就是险鸷狠毒。陕西国民政府派他接掌锦阳县保卫团,他一到职,就将保卫团整编为三个中队,派他的马弁王恒芳、李鸿材和李正元三人分任各中队长,这些年干了许多让人咬牙切齿的事,却总会一股脑儿将不利于他的事情推到下面几个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