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约莫半个时辰,李夏松果然领着一伙人进了槐园堡。为首那个头戴黑礼帽,身穿黑色棉制服,穿一双高腰皮靴,腰里扎着武装皮带,肩上斜挎一支短枪,一看就是吴恭道。后面背枪的四个团丁也是头戴大盖帽,身穿黑色制服,不同的是,他们穿着棉鞋,打着绑腿。

贞昌早跟二哥说了。这会,他俩正围在客厅一盆炭火旁。火烧得正旺,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雾。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声,贞昌说声“到了”,起身走出屋子。

李夏松前面领路,吴恭道紧随其后。他一进杨家院子就大声喊道:“哎呀呀,杨师长,你回来几天了,我还没来得及看望你哩!”话音刚落,吴恭道已抱拳拱手进了屋子。他脸上挂着笑,眼睛眯成缝儿。四个马弁提着两罐石冻春酒,两包太后饼、琼锅糖,后面团丁提着一只大红公鸡,又抬进一筐九眼莲菜。

恒昌放下正滋喽喽吸着的银质水烟壶,拍拍身上的炭灰,站起身说:

“吴团长,你们——这是做啥?”

“不做啥,兄弟是特来看望杨师长的。这点小礼,不成敬意,还望杨师长笑纳。”

“吴团长,再甭抬举我了,我啥师长呀,都解甲了。”恒昌跟吴恭道打着招呼,回头对着门外喊了一声:“继祖,赶紧烧水,来客人了。”

他口里叫继祖,其实是跟杨纪氏说话。几十年了,他很少叫杨纪氏的名字大嫚,自从有了继祖,他一直就是这么叫她。

李夏松说,“咦!师长就是师长,在锦阳,谁敢把你不当师长。”

“狗屁师长,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子民喽。”

“杨师长,你喝的酒比我们喝的水都多,你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都多。不管咋说,你都是我们的大师长!”

“老四,给吴团长他们烧水传茶。再叫你二嫂张罗做饭。”贞昌应了一声,并没出去。说来说去,一番客套之后,吴恭道还是把话题转到正事上。他听说恒昌在陕豫皖三省军界威望很高,尤其和西安保安团团长还是儿女亲家,希望他有机会能替自己美言几句。

恒昌听了摇摇头,说道,“吴团长,我杨某人已经解甲归田,许多事不便参与。”

面对拒绝,吴恭道稍显尴尬。“杨师长,其实也没啥,以后有机会了再说。甭急,甭急。”

一阵寒暄之后,吴恭道起身告辞。恒昌说,“吴团长,你们登临寒舍,杨某人感激不尽。还请把这些东西拿回去吧!”

“一点心意,您甭嫌少!”

“吴团长,这不是多与少的事,我向来不喜欢这个,也不喜欢旁人拿着东西送来送去。”

“杨师长甭客气,就一点心意而已。”李夏松在一旁打圆场。

其实,最近的每位到访者,只要不是槐园堡的,几乎无一例外地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只要是客,恒昌都会热情招待,吩咐家里筹备上好的饭食。大家嘘寒问暖客气迎送,不过若有人提到军队的事,他几乎用同样的话语来搪塞。“我老汉如今落叶归根,咱就甭提部队上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了。”来者自讨没趣,又不好再说什么。末了,恒昌在送客之时,又无一例外地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包包盒盒罐罐箱箱让来人带回。

吴恭道他们依然如故,带着东西尴尬地告辞。贞昌将他们送出院门,回到屋里,笑着说,“二哥,他们是来巴结你的,他们的东西也是老百姓的血汗,你不该让他们拿走。”

“哈哈哈,老四,宝珍,他们越没掏钱,我就越不能要。再说,拿了人的手软,我如今解甲归隐,只怕给人留下话把儿。我既不想求助别人,更不想别人求我。”

宝珍不解地问,“掌柜的,你在部队,可不是这样呀,咋一回锦阳,见了谁都怕怕的?”

恒昌摇头笑道:“唉,我老了。从今儿个起,我回家种地,再不问世事!”

当然,恒昌也并不是让所有人失望,槐园堡的老百姓,几乎都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回的。来的时候,他们有时揣一两个鸡蛋,有时拿三五合儿柿饼,热情地看望心目中威风八面的杨师长。村堡人带来的所有礼物,恒昌总是高兴地让杨纪氏和宝珍悉数收下,和大伙叙旧闲谝。走的时候,恒昌特意回赠每人一把剪子一把剃刀,再向满眼疑惑的乡党们一遍一遍地解释。他说,“我戎马倥偬这些年,就觉着咱槐园堡好。我啥都不稀罕,就稀罕咱村堡的人都能过上舒坦日子。送你们剪子和剃刀,就是盼着各家男人都自己收拾得利利飒飒的,各家女人都把家务活做得周周彻彻的,把娃娃们管教得知书明理。”

恒昌一再告诉大家,外面的世事乱得很,好出门不如瞎在家,各家过好自己的日子,比啥都强。

光绪时期,山东举人焦雨田被委派关中,先后担任池阳、锦阳、临潼三县知县。焦知县原籍山东淄川,他看到旱涝保收的关中大地刚刚遭遇的天灾人祸,所到之处土地荒芜,人烟稀少,不禁喟然长叹:“满目蓬蒿状惨然,堪怜沃壤变荒田。”他不由想到泰山脚下,兵乱、大旱、河患、瘟疫等各种灾祸也是频频而至,淄博青州一带人稠地少,百姓生计维艰,背井离乡出关求生,或者惨死沟壑苦不堪言的实情,就捎书带信地动员老家的乡亲迁居关中垦殖谋生。他甚至亲回原籍,苦口婆心地劝说乡亲们,并率先说服胞弟、舅父、岳父等亲属举家迁陕。消息迅速传来,二三十年间,竟有数万山东移民徙居关中,在此安居乐业。

“落户西安府,家家有地种,人人有饭吃,天天咥白馍”。杨纪氏一家就是在大家散布的传言中开始西行的。纪老汉担着行李,老伴拉着大嫚小嫚两个女儿一路西来。他们沿路乞讨,不知不觉到了灵宝地界,眼看着距离关中也就一步之遥,老伴偏偏一病不起,不几天竟撒手人寰。她对有地种有馍吃的关中念想了几个月,然而直到生命的尽头,也没看上关中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