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老汉用一张破草帘卷个筒儿,将与自己厮守半生的女人掩埋在路旁一个土坎下。父女三人挥泪离别了那个矮小孤单的坟茔,继续往西赶路。他们过了潼关,沿着渭河南岸准备去西安府,走到临潼时,听人说渭北一带地广人稀,无论落脚还是置办土地都容易。于是,父女三人渡过渭河,沿着漆沮河一路北上。几天后,他们在槐园堡村口碰见了年轻的恒昌。恒昌见三人衣衫褴褛着实可怜,便将他们领回家,让大嫂做了一顿煎火饭。后来,恒昌一想,大哥和老三不在,贞昌年幼,自家四百亩地也缺少劳力,就跟纪老汉商量,将西原底下四十亩地里划出十亩让他们租种,恒昌还答应帮他们在地头盖两间草房。纪老汉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初来乍到就轻轻松松有了地有了房,有了落脚之处,同时也遗憾妻子命薄,没有撑到这一天。
纪老汉落脚槐园堡,拉扯着两个女儿艰苦度日。不承想一家三口站稳脚跟不到两年,还没顾得品尝关中平原人人有饭吃的真正滋味,纪老汉又一病不起,滴水不进地在炕上躺了半个月就抛下女儿,去追寻丢在灵宝的老伴了。大嫚姊妹俩无力埋葬父亲,恒昌不忍心这个外乡人客死他乡没有葬身之地,就慷慨出资,替纪老汉抬回棺木,槐园堡的乡亲们协力将老汉安葬在村西原下的乱葬坟。这一年,姐姐大嫚十五,妹妹小嫚十三,她俩没法感激杨家,于是大嫚便身许恒昌,以报杨家大恩。
大嫚成了杨恒昌的媳妇杨纪氏。不久,小嫚也经人说合,嫁到锦阳县城金城堡孟家。
在锦阳西北,杨家本是名副其实的大户人家,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可这几年大家都好不到哪儿去。恒昌起初并不悦意,他不想给人落下乘人之危的话把儿。后来还是大嫂一再劝说,他才与大嫚结婚的。初嫁杨家,大嫚总是不适应,尤其大哥元昌从部队回来,在当地组建民团,每次见到大哥都怯怯地不敢近前。她不明白,这个清军大营回来的兄长,在外人面前总是知书达理笑脸相迎,可对待民团所有丁众,尤其家里人,总是板起面孔,露出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情。大哥每次回到家里,大嫚怀里就砰砰砰像揣着兔子,只怕做错了什么。刚开始,她度日如年,后来又觉得过年又像眨眼睛。她每天晚睡早起,纺线织布,总算将自己融入这个家庭。再后来,她给杨家生了继祖、继宗两个儿子,自己也媳妇熬成婆婆,成了槐园堡内外人人敬仰的女人。
男人恒昌回来了,还带着一个二姨太。刚开始,杨纪氏确实没有嫌弃,依然像往常一样,持家过日子不敢马虎。她便第一眼看见宝珍那双没有缠裹的大脚片子,也曾浮过一丝别扭,却并没有把这当作一回事。前多年,大哥元昌让全堡男人剪辫子,呼吁所有人家不要给女娃娃裹脚。还好,大哥只是呼吁,可村里哪家女人没有缠脚,一想起谁家女人长着一双大脚就让人恶心。这些年她没见过没裹过脚的女人,只不过是偶尔想想而已。二十年来,杨纪氏屋里的油灯总是最早亮起,她每天从后院横架上的鸡鸣声中开始,洒水扫地,张罗做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的这一习惯在恒昌回来后丝毫未减。恒昌日头刚刚冒红会准时穿衣下炕,比后院的公鸡还准时,这也是他多年在部队养成的习惯。他洗脸漱口的当儿,杨纪氏的水已经烧开,一壶浓酽的陕青茶泡好了。他站在院中,对着徐徐升起的太阳打一套红拳舒筋展骨,浑身上下顷刻舒坦起来。随后,继祖、继宗,还有屋里所有人都起了床,各忙各的事情。
这时候,二姨太宝珍还在炕上呼呼大睡,似乎不睡个自然醒誓不罢休。太阳早已爬上墙头,挂在半空,村巷里哼哼咩咩的猪羊叫声也平息多时,宝珍才睁开惺忪睡眼,伸个长长懒腰,缓缓地坐在炕上,打着哈欠,窸窸窣窣地一层层穿上衣服。她似乎想起什么,火急火燎地靸着绣花绒鞋跑进后院墙角的茅厕,又打着哈欠回到房中,不紧不慢地洗漱打扮,描眉擦粉。直到杨纪氏在外面喊“吃饭了”,她才款款地迈出屋子,围上饭桌,从来没有觉着不好意思。最让杨纪氏看不过眼的,是她每天洗漱时还要对着镜子,用一个褐色洋铁片子刮她的长舌头。杨纪氏是那天无意间走过窗下,往房里瞥了一眼看到的。她心想,宝珍看着没啥毛病么,可她每天刮舌头干啥,难道她的长舌头上长满了垢痂?当着恒昌和儿子继祖的面,她也不说什么,宝珍毕竟回来时间不长,自己心里再不高兴,可以后还要在一个锅里搅勺把,不想忍也得忍着。当然,她也盼着宝珍能早一天改掉这些瞎瞎毛病。
杨纪氏盼了一天,又盼了一天,这眼见着就过年了,宝珍还是那个老样子,每天早上邋里邋遢折腾半天才出屋子。过年时节人来人往的,谁若知道杨家这个光眉花眼落落大方的二姨太居然是个邋遢鬼懒婆娘,那还不把杨家人辱没死。
这天,杨纪氏最终还是没忍住。她趁着吃早饭的空儿,当着恒昌和两个儿子的面对宝珍说:“妹子,当姐的看着你啥都好,偏偏就想不明白,你们在部队上是咋样生活的。既然回家了,咱就该有回家的样子么!”
“算了,吃饭,这刚回来才几天!”恒昌吸溜吸溜喝着玉米糁子,不屑地说。
“俺这也是为妹子好!”纪氏看着恒昌,将话递给宝珍。
宝珍多年在军营生活,国民军队上有组织有纪律,而且军纪严明,可她是师长的二姨太,谁瞟她一眼都心惊胆战,哪个还敢在她面前高声说话。回到槐园堡,她再也听不到战场上那一档子战火硝烟成王败寇的事,更不用为恒昌部下将士们的牺牲而担惊受怕。这或许也就是她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根本理由。自从进了部队,每顿饭都是伙夫把饭端到面前,她的手从没挨过面盆,没摸过擀杖。
杨纪氏在饭桌上的指责,仿佛一把铁戒尺重重地打在她的手心,宝珍开始硬着头皮强迫自己,时时做着提防。她每天鸡叫头遍就灵醒了,悄悄睡在被窝里听着隔壁屋子的动静,那边稍有响动,她就开始穿衣,赶在窗纸透明时候走出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