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宝珍老家在河南开封,她也是穷苦人家出身。早年家贫,她被家里人卖到一个豫剧小戏班,唱了几年戏,几乎走遍了鲁豫皖交界的所有地方。戏娃子宝珍睡百家炕吃百家饭,走到哪儿唱到哪儿,没想到她刚刚入了唱戏的门,她们那一带突然来了许多队伍,几乎天天打仗,折腾得她们演个戏都不得安宁。宝珍也不知谁跟谁打,谁是自己人谁又是敌人。不久,戏班散了摊,宝珍飘来荡去,浮萍一样居无定所。后来,宝珍傻姑娘登上金銮殿,糊里糊涂混入军队,摇身变成团长夫人,过起了一天到晚吃香喝辣的幸福生活。只是好景不长,她的团长丈夫与吴佩孚的部队交战中阵亡,她成了俘虏,每天被关押着,不知啥时是个头。再后来,有人建议让吴大帅麾下的旅长恒昌纳她做了小老婆。

恒昌常年在外,也确实需要个女人照料,尤其听说她还是个唱戏的,也就没有拒绝。恒昌参军前在槐园堡,最喜欢两样事情,一是跟着魏金忠切磋高家红拳,再就是搬弄出金城堡他的连襟鸿钧当年放在家里的那套皮影戏箱,举着皮影在灯下拧来摆去。杨旅长比宝珍年长一大截子,甚至和她爹一个年纪,她肯定不能答应,再说丈夫尸骨未寒,她咋能不顾羞丑贞节,去给这个杨旅长当姨太太。恒昌听说她不答应,甚至为这还要寻短见,他没有强求,而是任她我行我素。直到宝珍目睹了恒昌舍财救兵那件事,才接受了这个比自己大一大截的老男人。

那时候,恒昌还是旅长,部队驻扎安徽凤阳。一天下午,旅部门口站岗的两个卫兵不知因啥事发生口角,继而厮打起来。他们一个陕西兵一个河南兵,陕西兵是个愣娃,他一言不合对着河南兵的肚子就是一刺刀。“噗”的一声,河南兵的肠子随刀而出。慌乱中陕西兵扔下刺刀逃之夭夭。在场的几个士兵赶紧报告杨旅长。听到这事,恒昌如雷贯耳,他疾步赶到现场,只见那个河南兵倒在血泊中,肠子游蛇一样在衣服外盘做一堆。围观的士兵实不少,还有闻声跑来围观的百姓。大家嘴里唏唏嘘嘘,谁也不知该怎样处理。恒昌向来爱兵如子,立马要找行凶者,有人担心他和行凶者都是陕西同乡,碍于情面不敢言传。他看着奄奄一息的士兵束手无策,内心无比难受,当即大声宣布,“无论是谁,无论用啥办法,只要能治好伤兵,立刻赏五十块银圆。”当地百姓早被各种兵粮杂款折腾得苦不堪言,谁轻易能见到这么多银元。在场的人都怀疑自己听错了,恒昌连喊数声无人答应。他接着又喊,“嫌少吗?那就增至一百块!”可是还不见有人应声。恒昌自料没了指望,谁知他面前忽地蹲了半筐牛粪,旁边站着一个六十开外的老汉。老汉手拄短把木锨,一本正经地问,“长官,你说的可是真话?”“当然是真的。谁这时候开玩笑!”恒昌又补充说,“当着这么多人,我咋能说谎?”老汉看了看他,又说,“长官,我只负责把外边的肠子送进伤口,让它恢复原位,以后的治疗我可不管。”恒昌救人心切,毅然答道,“好,以后的事你甭管。”老汉听他这么一说,立即着人端来一盆净水,拿来半碗青盐,他抓起一把盐放入盆中搅匀,向那个河南兵伤口周围的肠子上撩拨着反复冲洗,趁伤兵没注意,他将剩下的半盆冷水唰地泼在了伤兵头上。说也奇怪,那些盘环在外的肠子,竟然顺着伤口乖乖溜回了伤兵肚子。

老汉站起身来,开玩笑似的说,“长官,给银圆吧!”恒昌从容地说,“甭忙。”在场的人以为老汉几乎没费吹灰之力,杨旅长不可能给他那么多银元。不料恒昌对身旁的士兵说,“去!到军需处领一百块银圆来。”士兵飞跑回去,工夫不大便把银圆如数取来。恒昌将银圆双手递给老汉。老汉只将五十块银圆放入筐中,剩下的银圆退给恒昌。恒昌要老汉全收,老汉坚持不要,并夸赞恒昌说,“像你这样的长官,我还是头回见。你把剩下的银圆全收回去。”恒昌还没来得及说话,老汉已扬长离去。

杨旅长的所作所为让宝珍产生了莫名感动。她是戏子出身,初进部队时还当过一段时间的医护员,她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尤其看到杨旅长对待士兵的举动,竟使她有了死心塌地嫁给恒昌的想法。

恒昌看着这个眼里透着冷色的倔强的团长夫人一夜之间回心转意投怀送抱,自己心里反而没了底儿。他试探着说:

“我们关中人常说,男人是狗,女人是猫,有时想起来,还真是。”

“俺戏里也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这都是老天爷安排的。”宝珍说着咯咯咯笑了。

“唉,你跟我也不知能熬到啥时候,这兵荒马乱的,我都厌烦了。一想起唐营寨那一仗,我心里就亏得慌。这打来打去,死了那么多人。”

“俺听戏里说,打仗是为了不打仗,是为了百姓平安。可这些年的仗咋就打得不见消停,看着老百姓东来西往四处逃命,俺心里也不好受。”

宝珍虽然是恒昌的二姨太,其实也就三十出头,比恒昌的长子继祖大不了几岁。

继祖到部队后,恒昌为了让儿子长点见识,将他安排给一个营长做副职。继祖平时经常在部队,很少和父亲见面,却与二姨太宝珍很熟。

他们没事了就在一起拉话儿。宝珍听着继祖的关中话地道有味,似乎比他爹恒昌的更纯正,恒昌这些年带着部队到处跑,鲁腔徽调河南话相互夹杂,听起来乱七八糟的。继祖听宝珍说话也有味道,尤其每句落音的扬声,还有那个“中”,她偶尔再哼唱几句豫剧唱段,更有意思。

继祖叫宝珍二姨,她开始不习惯,她毕竟跟继祖就大五六岁,觉着叫个二姐才合适。再一想,她是恒昌的姨太太,继祖不将她叫二姨又该叫啥?

“二姨,你给我说说我爹的事。村里人把我爹传得美得很,我其实啥啥都不知道。”

“继祖,俺跟你一样,也啥都不晓得。俺跟你爹才生活几年,可他老念叨着家里还有个老婆,有你和继宗,你抽空也给俺说说关中的事,让俺提前熟悉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