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家里的事,继祖顿时眉飞色舞。他谝大伯元昌被当地人誉为杨半仙,给人算卦那才叫精绝,又从不收取问卦者一分一文,说他治理西四团如何英武果断,完全是将军范儿,深得百姓的敬畏和赞扬。谝了大伯又谝姨夫孟鸿钧,说他是渭北有名的豪杰义士,早年参加辛亥革命,会同哥老会弟兄推翻清政府,后来又如何聚义华山,在锦阳策划驱逐陕西督军陆屠夫的逐陆之役。
宝珍从没去过陕西,没听过关中发生的那些事,她听得津津有味,直夸继祖说得像评书,听起来带劲儿。
宝珍问起杨纪氏的事。继祖想到母亲这些年照顾一家老小的确艰难,他不免有点伤心。他随即缓过神情,告诉宝珍一些母亲的事。宝珍知道了杨纪氏落户槐园堡,一直生活在锦阳乡下。若不是关中闹年馑,家里人口众多吃粮艰难,她也不会让继祖来部队找他爹。
继祖到部队半年时间,恒昌发现儿子除过跟他大伯学的四书五经和关中理学那点皮毛东西,其实肚里空空如也。他觉着学那些东西只能修身养性,领兵打仗绝对不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一套理论,全都是纸上谈兵,说得再美,也没有一杆枪一门炮实在。以前只要有人引荐,就能当个营长团长的,现在大刀长矛派不上用场了,就是普通士兵,至少也得配一杆火枪,若没有新式武器武装,恐怕一上场就会当了靶子做了炮灰。要在部队站稳脚跟,就必须学习军事知识。
就这样,继祖被父亲安排去南京陆军工兵学校学习军事。两年后他从南京回来,既长了见识,又有了学问,人也文气了许多,再没有了乡里那种土豹子习气。而且,继祖还把自己的名字改了。
恒昌听说继祖改了名字,叫什么西学,他好气又好笑。“娃,人要跟名字走一辈子,好好的名字,胡改啥?难道把名字改成西学,你就学贯东西了?”
继祖嘿嘿不语,宝珍在旁边解释,“俺觉得中,名字改得挺好么!谁说名字跟人一辈子。戏上那些文臣武将,哪个不是名呀字呀号呀的。就是俺们唱戏的,许多名角都有艺名。”
“我不管什么戏上世上,我就觉着继祖这名字改得不好,知道的知道叫你,不知道的听了半天还不知喊的是谁!”
“爹,我不改了,就叫继祖。行了吧!”继祖很无奈,跟爹争,也真争不出个子丑寅卯,争不出个张道李胡子来。
继祖在父亲那里还叫继祖,可私下里宝珍还叫他西学。她喜欢继祖,更喜欢西学这个名字。
恒昌解甲归田的决定,就是打赢唐营寨那一仗后决定的。
恒昌误听情报,稀里糊涂酿成唐营寨那场惨不忍睹的战祸。知道真实情况后,他悔青了肠子,可泼出去的水怎能收回来。他看不惯和他一样鏖战沙场那些自以为是的人,为了争个权力地盘不惜让自己的兄弟洒血牺牲。这些年混迹于各路军阀之间,今儿这个得势,明儿那个败北,他带着弟兄们香茅草一样,骑在墙头摆来摆去看风使舵,混到最后反而落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
回到槐园堡,恒昌一门心思想着过田园般的小日子,始终不愿提及以前在部队的事。他希望全家人相互谦让,不要为鸡毛蒜皮的琐碎事争得唾沫星子漫天飞舞,一家人跟斗败的公鸡一样嘴吹脸吊。
或许正是因此,恒昌向来不习惯在饭桌上训人,今儿借着杨纪氏的话题,他顺势说了宝珍几句。他觉着宝珍的确需要改改自己的生活习惯,毕竟装龙像龙,装虎像虎,既然回锦阳了,就要入乡随俗,像个锦阳乡村妇女的样子。
恒昌虽然这么想,可他也防备着宝珍忽然使出火药性子来。宝珍看了一眼恒昌,像个听话的小媳妇,没有顶驳一句话。她收住往日的笑脸,低声对杨纪氏说:
“大姐,俺记下了。”
其实,在改变宝珍的生活习惯和态度上,榴花也做了不少工作。
贞昌的媳妇榴花性格泼辣,见人不笑不说话,一天到晚喜喜啦啦的,即便是两口子嚷了嘴仗,贞昌气得吹胡子瞪眼,她却没事人一样,吵过骂过哭过之后,笑容立马又挂满脸庞,贞昌恼得直骂她脸厚的像裹了泥的城墙。榴花除了居家过日子,还是远近有名的接生婆,谁家媳妇生娃娃,都要提前拿上鸡蛋麻饼过来请她。说来也好笑,榴花刚过门时杨家家业还不小,家里除了三百亩河川地,还有专门的饲养室。贞昌年纪最小,被大哥元昌安排在饲养室照看牛马牲畜。榴花自小就养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她刚过门就帮着贞昌照看羊生羊娃,后来胆子大了,猪下猪娃她帮着拾掇,牛下牛犊她也急得拽腿。一个偶然机会,西巷子三虎媳妇要生娃娃,已经在炕上呻唤开了,三虎嫌不争气的媳妇一连生了两个女子,他这一次看着媳妇的肚子一天天鼓胀起来,一直担心再生个女娃咋弄。三虎懒得打理媳妇,可一听到媳妇在炕上高一声低一声要命的嘶喊,他突然想到人常说的“人生人,吓死人”,才惊慌失措地去槐园堡中医堂叫人。榴花碰见火烧眉毛的三虎,一问才知是他媳妇要生娃娃,她一边催促三虎快去叫人,一边格拧着小脚往他家跑。榴花进了三虎家就烧水熬汤,安慰着三虎媳妇甭慌忙。再后来,娃生了,还是个牛牛娃。她给娃娃穿好衣服,帮着三虎媳妇擦净身子,一碗荷包蛋都端出来了,三虎才领着接生婆进了院子。
三虎感激不尽,说若不是榴花妹子,他媳妇咋能生下个牛牛娃。从此,榴花能接生的消息迅速传遍漆沮河两岸。十多年来,她已经接生了一百多个娃娃,几乎接替了槐园堡中医堂的接生婆,周围群众背后都称她送子娘娘。
这天晚上,杨纪氏从箱底翻出一对靛蓝布枕头,给里面装了荞麦皮枕芯,悄悄进了贞昌家。榴花奇怪地看着她,问道:
“二嫂,这大晚上抱个枕头弄啥,没听说二哥跟你闹仗么,老了老了还闹分居?”
“看你说的啥话。”杨纪氏忽然压低声音说,“榴花,你明儿将这两个枕头送给宝珍,就说是你送的。”
“二嫂,这可咋了嘛?”
“唉!你看这宝珍,一回槐园堡啥都不顾了,见天不睡个昏天黑地的自然醒似乎就不罢休?”
杨纪氏说着说着,刚刚压低的声音又渐渐高起来。榴花依然不知道她在说啥,眉宇间尽是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