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纪氏将一对荞麦皮枕头塞给榴花,让她悄悄送给宝珍。
榴花心里奇怪,为一对枕头,二嫂为啥要转这么大弯子,便问道:“二嫂,你说啥,我咋不明白?”
“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呀!你不看看,自从宝珍回来,大半晚上日神捣鬼不睡觉,每天早晨太阳晒到尻子上还不起来。我是替你二哥操心里。”
榴花终于明白了杨纪氏的良苦用心,她拍着杨纪氏的身子,笑得前俯后仰。
“啊哈,哈哈哈。我说二嫂,看你这一天操的啥心些。宝珍是二哥的女人,我能管住她跟二哥睡觉。算了,算了,这号事我咋开口?你赶紧把枕头抱回去,我才不给她说这事。”
“榴花,我这是替你二哥着想哩,快六十的人了,身体不饶人呀!唉。”杨纪氏说着,又叹了口气。
榴花哭笑不得,让她给宝珍说,让她晚上别再跟男人瞎折腾,可她是兄弟媳妇,咋开口么。看着杨纪氏无奈的神情,榴花还是让她将枕头留下。
第二天晌午,榴花趁巷里无人,胳膊下夹了那对枕头进了恒昌家。杨纪氏看见了转身进了屋子,她猜想着榴花怎样替她表演这出设计好的戏。
“嫂子,宝珍嫂。”榴花一进院子,就大声叫起来。
宝珍刚洗漱完毕,正钻在厨房找吃的,听见榴花在院里喊叫,她手里攥着个蒸馍出来。
“哎哟,嫂子,这时候还没吃饭?”
宝珍脸上泛过一丝红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问榴花:
“四姐,你拿枕头弄啥?”
“嫂子,听二嫂说你们炕上只有一个枕头,我特意翻箱底给你和二哥送上一对。”
榴花说着笑着,将枕头塞给宝珍,诡秘地咧嘴一笑。
宝珍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她咋听不懂榴花的意思。她口里不说,可榴花话里的意思也让她不得不予以反思。慢慢地,宝珍在杨纪氏面前也客气地不叫姐不说话。当然,宝珍对杨纪氏还是心存敬畏,尽量避免和她单独说话。而榴花自然而然地成了宝珍在槐园堡最亲的女人。
思明和母亲小嫚是恒昌回到槐园堡接待的最后一拨客人。
小嫚当初嫁到孟家,还不知道结婚是干什么,她只知道,从此往后要和这个叫鸿钧的男人居家过日子,要给这个家里生娃娃,要陪她的男人走过一生的。自从嫁到孟家,她的名字也就丢了,最初,堡里人都叫她鸿钧媳妇,后来生了思明,大家又将她唤作思明妈,而在公众场合,又都称她孟纪氏。小嫚嫁到孟家才五六年,男人鸿钧就遭人暗害,她这些年在家守寡,被一大家子人拖着累着,平日也不在亲戚间走动。姐夫多年在外,如今只留下姐姐一个亲人,她很少来槐园堡,除非遇到过年时节,才坐上思明的独轮车来一趟拜个年,姊妹俩打个照面问个安就算好了。
姨夫恒昌回槐园堡的消息,思明还是听锦阳县保卫团人说的。他听说姨夫回村后像变了个人,蔫蔫苶苶地打不起一点精神,一提起部队的事就拐弯抹角拿别的话岔开。说这些话的还不止一人,甚至县城许多地方都在传,说什么“槐园堡老杨家,徒有虚名,赫赫有名的大师长,看来看去就是个霜打的茄子!”这些话传到思明耳中,他也纳闷,威风八面的姨夫,咋能是一副没用的样子,他恨不得一把撕烂那些传言者的嘴,只叹自己没有那么长、那么多的手。当然,思明从没见过姨夫,只听说他在国民党部队当师长。如今张大伯已经过世,王先生还在,思明跑去问王先生。
“甭听坊间闲人瞎咧咧,他们知道狗屁!”先生淡淡地说。
思明听了越发纠结,他想早一天见着姨夫,逐一解开脑里心里这些乱麻麻的谜团。
冬月初,一个晴朗的早晨,娘俩起个大早,吃过早饭,思明就带上礼物,推出独轮木车,迎着北风踏着薄霜往西北而来。太阳过午的时候,思明妈迈着小脚走进姐夫家院子。
思明妈盯了宝珍一眼,并不认识,估计是姐夫的那位二姨太。她客客气气地欠身点头施礼,然后微微一笑,算是打声招呼。
宝珍看着娘俩面生,问道:“这位姐姐是?”
“俺是继祖他二姨。”思明妈说,“你是思明他二姨?”
眼前这娘俩就是杨纪氏说的妹妹小嫚和外甥,可思明娘一口一个“他二姨”的,宝珍听得稀里糊涂,一时理不清彼此的关系。
这几天恒昌一直在家,今天见天色好,他独自去泥阳城拜会昔日的师兄弟。直到吃午饭的当儿悠悠闲闲地转回来。见是思明娘俩,他一个劲儿埋怨继祖咋不去泥阳城喊他。
“姐夫不在,刚好给我们姊妹仨腾出时间拉家常。”
思明妈赶紧回话。恒昌高兴地招呼娘俩,他摸着思明的头问:
“这得是思明?”
“可不是。思明自小就没见过你,一天到晚念叨着他的师长姨夫。”
恒昌拍拍思明,毫不掩饰地笑道:“噢,都长这么高了。”
“姨夫。”
思明第一次见姨夫恒昌。他想象着戎马半生的姨夫和传言蔫蔫老汉有啥不同。现在见了,只见他既没有师长的威严,也没有霜打茄子的萎蔫,就是一个乐乐呵呵的乡村老头。
“都这么大了?十六了吧!”
“姨夫,十七了。”
“还念书不?”
“念。以前在家里念,现在上立诚公学了,还是王先生教。”
“王先生——哪个王先生?”
“就是常给你奓大拇指的王先生。哎呀,你看我,你咋认识王先生。”
思明想到姨夫不认识王先生,转了话题。“姨夫,你在外面当师长,我们羡慕得很。我还念叨着啥时也到部队当兵吃粮去,你咋忽然回来了?”
“娃,你年龄小,赶紧好好念书,过两年姨夫给你在西安城谋份差事。”
“我继宗哥一直跟着你,你咋不让他们上学?”思明羡慕表哥继宗,羡慕他一天到晚跟着姨夫驰骋疆场,自己却像一只圈养的豹子,每天被关在小学堂里,哼哼唧唧念那些没用的四书五经。
“这娃,还真长大了!身上一股他爹的神气。”恒昌笑着,仰头长叹一声,回头对思明妈说,“唉!一晃十四五年了,鸿钧兄弟,泉下有知吧,咱娃像你一样,同样有出息。”
一声叹息,让大家不由想起了十多年前让金城堡孟家,甚至锦阳县各地有识之士永世难忘的悲惨事件。那时的思明还没过四岁生日,几乎不记事,许多细节还是张大伯后来告诉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