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深冬,已是冬月。陕西靖国军于总司令巡视渭北,特意来锦阳县城,锦阳知县范子杰顷刻感到整个县署蓬荜生辉。他乘兴在县署后堂设宴招待于司令,高兴地连声念叨,“于先生到来,乃锦阳之幸啊!”骑兵营营长孟鸿钧和于司令是金兰之交,宴席上自然少不了他。他们三人不仅是上下级关系,更是多年的战友和至交。他们谈到当时的政治形势,都为靖国军的眼前之计和长远之策商讨建言。不知不觉外面隐隐传来声声鸡鸣,三人才尽兴而歇。
这时,孟鸿钧要回金城堡,知县范子杰再三挽留,于司令也劝他说,“鸿钧兄,这里是锦阳大衙,有的是地方,而且炕也烧得暖烘烘的。”鸿钧考虑到于司令赶了一天的路,明天还要回池阳,想让他多休息休息。于是,他再三解释,“范知县,甭客气,咱都不是外人。我家离得不远,抬脚工夫就回去了。”
外面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范子杰要派人去送孟鸿钧,他哈哈一笑,不屑地说,“我一个大活人,还怕谁吃了?”范子杰拗不过他,顺手塞给他一盏玻璃罩油灯。
孟鸿钧打着油灯出了县署,沿街往南,下了南门大坡,顺着城下老街往西走。他口里哼着阿宫小调,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快到南关十字时,突然传来“砰、砰”两声枪响。枪声划破夜空之际,他猛觉后背一阵隐痛,知道自己中了暗枪,立即猫腰撞开路旁的永盛福商号躲避。他刚跨进店门,一个身穿黑衣的伏击者已尾随而至,“砰、砰、砰”又是三枪……
于司令听到噩耗,又惊又怒,当即勒令范子杰查明真相。范知县觉得此时情况尚不清楚,唯恐节外生枝再有祸端,连夜派人送走于司令。他顾不得任何风险,只身赶到事发现场。这时天已大亮,他见到鸿钧尸体,义愤填膺,悲从心生,恨不得立马揪住凶手碎尸万段。然而,这会儿凶手藏匿何处,他着实无处下手。究竟是谁?和鸿钧有啥深仇大恨?为啥非得置他于死地?范子杰冷静思量,还是先处理鸿钧后事要紧。于是,他强忍悲痛,吩咐永盛福商铺的伙计赶快去金城堡告知鸿钧的义兄张盟祺,再派下属到炭巷棺材铺,让刘掌柜准备一副上好棺木,所有事务开支,回头找他算账。
稍时,张盟祺匆匆赶到,骑兵营的弟兄也闻讯而来。范子杰让大家先将鸿钧的遗体抬到金城堡东门外的正心小学。旁边烧了一锅热水,张盟祺仔细为义弟擦洗伤口换衣入殓。他心里难受,又不敢让眼泪滴到鸿钧身上。正是三九时节,周围天寒地冻,大家各自忙碌,谁也顾不得冷。一切收拾停当,太阳已升起三竿高,可是,此刻的朝霞,却暖不热在场者凄冷的心。
范子杰回到县署,许多得到消息的人向他推测鸿钧遇害的原委,猜测凶手应该是谁。他强压心头愤懑怒火,告诫所有人,“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当务之急还是埋人要紧,在安葬鸿钧以前,谁也甭胡乱造次。”他安排了县署的事务,这才赶到金城堡孟家,亲自担任执事。
孟鸿钧德高望重,是民众公认的锦阳军政重要首领之一。他突然遭此横祸,锦阳县城周围的空气似乎也凝滞一起,惊恐与担忧充盈空中,一时间阴风凄唳,人心惶惶,久久不散。范子杰虽然口里劝大家先让孟鸿钧入土安息,自己内心却依然翻江倒海难以平复,他静静分析,暗自排查,只希望尽快找到元凶。
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几天后,暗杀孟鸿钧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众人的目光渐渐聚集到步兵营的快枪手王老虎身上。骑兵营的弟兄闻知后,个个怒火中烧,摩拳擦掌,他们扬言不为营长报仇誓不罢休,立即要活活剥炙了姓王的狗杂种。范子杰怎么也想不到是步兵营干的,如果真是步兵营干的,那王老虎只是行凶者,幕后肯定与冯营长有关。既然如此,更要慎重行事。范子杰闻报后赶到骑兵营,语重心长地跟兄弟们说,“孟营长遇难,我痛失金兰,锦阳县痛失梁柱,此时此刻我也心如刀剜!可我还是奉劝各位兄弟,暂时不敢给锦阳添乱。要知道,骑兵营和步兵营火并起来,小小的锦阳城还不打个底朝天?百姓的日子怎么过?更何况,鸿钧一门孤寡,岂能经此狂风骤雨?为了孟营长,为了靖国军,为了锦阳百姓,大家千万不可莽撞行事。”范知县的话不无道理,骑兵营众弟兄又气又恨,不得不握拳含泪地暂时听从了他的劝告。
孟鸿钧的葬礼简单而隆重。出殡这天,彤云密布,悲风呜咽,除了孟家老小,街坊邻居也自发组成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于司令从池阳赶过来,沉痛吊唁大哥,并在他的灵前挂起刚刚装裱的一幅书法作品,原来是关学鼻祖张载的横渠四句。
安葬孟鸿钧后,大家对思明这根独苗疼爱有加。婆和孟纪氏一家人自不必说,杨介石、郭锦屏等各位锦阳士绅都是鸿钧的老朋友,他们每次来孟家探望,都会给思明买些吃货、送点玩具,或是塞给他几块银圆。
也是的,鸿钧去世,孟家猝遇惊雷惨变,瞬间天崩屋塌。思明还不到四岁,啥事都不懂,孟家往后该如何支撑。尽管如此,年幼的思明又是孟家唯一的希望,再不敢有任何闪失。
张盟祺是通关镇邑岚堡人,也是孟鸿钧的结义兄弟,这些年一直给孟家当管家。他早年曾在锦阳炭巷邱四少的赌场赌博,一时大意将身上的赌资全部输光,最后还欠下一大笔赌债。其他赌徒见他囊中亏空,言辞中又有赖账之气,纷纷羞辱他,逼他还账。孟鸿钧向来不涉赌行,只是和开赌局的邱四少常有来往。他那天恰好路过,碰到素有常胜将军之称的张盟祺今儿突然走了麦城,那副窘态比被儿媳羞辱了爬灰的老阿公还要难堪。孟鸿钧估计其中有诈,不免同情,可他又不知详情,便慷慨地替张盟祺偿还了赌债,再三告诫他,赌行水深,劝他金盆洗手,甭在赌行混荡。张盟祺得知眼前替自己解围的这人是闻名关中的义士孟鸿钧,自然感激不尽。自此,他将孟鸿钧以兄而敬,不叫“大哥”不开口。孟鸿钧明显比他年轻,觉得“大哥”二字承受不起,让张盟祺不要胡乱称呼。再后来,两人索性行八拜之礼,喜结金兰,孟鸿钧心安理得做了兄弟,张盟祺诚惶诚恐地当了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