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贺的亲朋各自回去已是傍晚时分。孟桃给思明和云焕各端来一碗面,两人在大家的围观下,红着脸推推让让扭扭捏捏地吃换碗面。思明咬了一口,轻轻嚼了两下,疑惑地问孟桃,“姐,这面咋没煮熟?”孟桃看着他俩,吭哧笑了。“你应该说这面咋是生的?”思明忽然明白过来,也吭哧一声笑了。云焕这才知道,孟桃说的那个生字,不仅是指饭生,更是生娃娃的生,粉红的脸庞瞬间成了红海棠。孟桃看着他俩的傻样,端了两只空碗咯咯咯嬉笑着回了厨房。
结婚三天没大小,而且还讲究三天三夜不熄灯。天刚刚黑严实,大家就过来耍媳妇闹洞房了。孟桃早早就给新房的锡铁油灯里添满了清油,没想到思明和云焕晚上睡得迟,第二天早晨醒来灯里的油竟然烧完了,油捻子把灯头烧成了黑疙瘩。景范进来看见,着急地跑出去喊,“灯没头了,灯没头了!”孟桃气得埋怨他说,“灭了赶紧点上,胡说啥些?”
新婚第一夜,云焕别别扭扭不好意思,前半夜怎么也睡不着,后半夜糊里糊涂睡着了,偷听喜房的景范竟然说灯没头了,她也觉着这是不祥之兆,心里很不舒服,以至于后来思明每次遇到牢狱之灾,她不由就会想起新婚之夜这盏无缘无故熄灭的油灯。
思明只觉好笑,说孟桃心事太多。他当着婆的面发牢骚,“婆,娶个媳妇咋这么麻烦?”婆看着他嗔怪道:“麻烦,这才是开始,往后过日子才叫麻烦哩!”
婚后第三天,思明就去立诚公学上学了。班里三十个同学,有的比他小,有的比他大,年龄相差悬殊,其中结过婚的就有四五个。思明刚进学校,一个叫刘俊杰的同学就跟他开玩笑说,“思明书念得好,却是个榆木脑袋?这新婚燕尔的,还没等被窝暖热,就把小媳妇扔下,和我们挤大通铺。媳妇没人搂,晚上冷得睡不着咋弄?”思明平时话不少,偏偏一说到媳妇云焕,他一张脸好像吃了猪肝,后脑勺都憋得通红。他除了嘿嘿傻笑着追打刘俊杰,也没有别的法子。
学校除了国文,还开设了时政、史地、算术等其他学科。在学校,思明除了王先生,还有其他老师上课,与先前在家里相比,他知识面大了,见识广了,他发自内心地感激王先生让他来唐园镇上学。当然,最要紧的还不止这些,还有他在学校接触到的许多革命理念。刘俊杰比思明年长,已经二十出头,在他和黄道吉等同学的引荐下,他秘密加入了共青团,甚至已积极思考着如何才能达到一个共产党的标准。这些事,他从不敢和组织以外的人谈起,包括让他敬佩的王先生,他同样只字不提。思明觉得,唯一应该透露消息,得到商量和肯定的,只有姨夫恒昌了。
唐园镇地处锦阳县城和信立乡之间,两地相距都在二三十里。一天下午,思明放了学,顾不得在学校吃晚饭,就约上黄道吉,沿着漆沮河西岸那条官道去了槐园堡。
二月初春,漆沮河清清一溜儿细水缓缓往南而去,暖风吹过,路旁柿子树粗大的树冠不动,榆树黑青繁密的乱枝也不动,只有沿河畔隔三岔五长着的歪脖垂柳,马尾巴一样的枝条轻柔地舞摆着,蝇头大小的绿黄嫩芽贴满枝条,在细细碎碎的春风里拂弄着耳颊。
黄道吉得知思明是老师长恒昌的外甥,他俩的关系又立即拉近了一层。他告诉思明,“若不是元昌爷,我这小命早没了。”思明猜疑地看着黄道吉,眼里的期待瞬间赶走了此刻那份舒畅和焦急掺杂着心情,而这时,思明才知道,黄道吉所说的元昌爷,就是先前在姨夫家碰见的那个高髻长须道貌岸然的老头,他是姨夫的兄长,被当地人敬成活神仙的人物。
虎烈拉那年,黄道吉他爹去世了。小道吉被他妈拽着埋葬了爹,下午就开始拉肚子,熬到第二天,屙的全变成黑水,他虚脱地昏死过去。他妈哭着乞求团总元昌想办法。元昌看着奄奄一息的道吉,实在无能为力,就卷了一张烂苇席跟着道吉妈回去,将道吉用苇席裹了,用牛车拉到原下准备掩埋。坑挖好后,元昌将道吉往坑里撂,他竟被摔得“哼”了一声。元昌发现娃还没死,赶紧跳下土坑,将他抱起来。于是,道吉妈又将苇席展开,几个人又帮她将儿子拉了回来。道吉妈高兴地从元昌家借了一碗面,给他喂了几天稀粥,没想到道吉就呼呼噜噜缓过神来。
元昌替黄道吉捡回一条命,道吉妈跪在地下能把额颅磕烂。元昌扶她起来,安慰道,“是娃命不该死,你甭谢我。”
从此,槐园堡人不再将道吉叫道吉,全改口叫他长命。
思明听了,也替道吉庆幸。他开玩笑说,“长命这名字多好,你在学校咋不叫?你再听听你这个名字——黄道吉,咋听咋像个掐日子算卦的。”
思明随手折了一段柳枝,用牙咬断,抽出二寸长一个柳皮筒儿,噙在嘴里吱吱呜呜吹着不着调的旋律。黄道吉也折了一些柳条,编了两个柳圈戴在头上。他俩嘻嘻哈哈谝着闲话,不知不觉到了槐园堡。
恒昌回到槐园堡,心情比在部队要好过百倍。他每天早上打两套红拳,傍晚再抓起一对大石锁挥舞一阵,又重新回到了他参军以前的乡村生活。
“姨夫。”
思明走进院子,向他打声招呼。恒昌放下石锁,拍拍手,问道:
“思明,你咋来了?不是在唐园念书么?”
“姨夫,我来看看你,看看姨妈。”
恒昌笑道,“哈哈哈,看我?看你姨妈?得是想继祖哥俩了?”
“是,也不是。”思明说,“姨夫,我到唐园镇上学以来,接触了很多人,有老师,有同学,还有许多进步人士。”
“啥进步人士,念书就念书,再甭拉帮结派胡成精!”不等思明说完,恒昌忽然变了口气指责道,“你爹当年跟着一帮子江湖兄弟、关中刀客拉帮结伙,到头来遭遇的是啥?你碎碎个娃,咋也迷信那些进步人士?”
“姨夫,爹的事我永世不忘,可那些进步人士说得都有道理呀?”
“道理,啥叫道理?有道理还偷偷摸摸?娃呀,学校是念书的地方,去学校就好好念书,有些事不是你一个碎娃能弄的。听姨夫的,从现在起,就让这种话烂在肚里,今后再甭跟任何人说起。”
姨夫恒昌说得很严肃,俨然一副教训他的过来人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