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园堡戏楼前,各类公物哗啦啦分门别类地堆成了大大小小四堆儿。
按往常,上一任堡长要对缺少的物件及时赔偿,损坏的限期修理,无缺无坏方可通过。
贞昌对恒昌说:“二哥,咱堡里能用的就这些,都搬来了。有的东西稍有破损,还有的没有踪影了。”
“老四,这些就这些,你回头找人,该修理的修理,需重新置办的置办,需要钱你到家里取。”
村堡公物安排到位,贞昌又说起堡长工作的事务。大家都知道,这是向村里人交代手续,也就走个过程。虽然恒昌多年在外,可这些事情一直沿袭老办法,无非是开会叫人、上渠通知、社会接待、社火外出、庙会唱戏等等,他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
自从恒昌当了堡长,说啥话的都有,一句句吹到恒昌耳中。
“老师长自寻烦恼,指头不疼硬往硙眼里塞哩!”
“回到槐园堡,领不上千军万马,开始掌管小老百姓了。”
“这不是压油的大梁做成了小木楔么!”
既然揽起堡长这事,就得给乡亲们干好。恒昌一笑,这些闲话钻进耳中,绕个圈儿又溜了,似乎与他没有关系。
漆沮河从泥阳川下来,出了葫芦口,流入锦阳地界。河水往南二三里,直抵槐园堡北城外,向东一拐,朝着唐园镇方向倾流而下。每到上游发水,洪水抵达锦阳,总会冲田毁堰,田禾受损。这里自古是渭南、临潼通往泥阳、三水等县甚至甘肃、宁夏的官道,过往客商不由就记下槐园堡。
恒昌回到槐园堡,在别人眼里立即变成了普普通通的乡里老头,他每天无所事事,不是到泥阳城找当年那些弟兄们切磋拳术,就是抓起家里那对石锁锻炼,人练得吭哧吭哧,心里却乐乐呵呵像年轻小伙。只是,每当他来到槐园堡那四百亩地时,心底总会浮上许多往事。尤其看到漆沮河水悠悠南流,他们的土地还要遭受干旱之愁,老百姓一家比一家苦,恒昌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古训在戏文里教化了恒昌几十年,他如今当了堡长,并不见得非要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激情,然而为槐园堡百姓谋划益事善事却是义不容辞的。他忽然想到了村西淤塞的顺阳渠渠道。经历了那场年馑,大哥当年疏通的渠道几乎废弃,大家如今还没完全摆脱缺粮挨饿瘟疫滋扰的恐慌,眼下最要紧的,就是等过了正月十五赶紧组织大家疏通渠道,提前为拦洪灌溉打好基础。
槐园堡的顺阳渠,无人说得清它哪年开通,用了多久,但它几乎能浇完全堡所有良田却是不争的事实。只不过,这条渠每隔二三十年就得疏通一次。
提起修渠,堡里人不由就回想起元昌主事的年月。渭北多县经历了祸害多年的兵匪劫难,各地百姓保家御敌伤亡惨重,许多村堡甚至出现十室九空的惨状。
元昌从清军大营归来,看到满目疮痍之状,他心如刀绞。于是,他一担当起西四团团总,就倡议大家修渠。槐园堡三姓居民意见不一,有的说“当务之急,应该先修房建舍重振村容”,有地说“泥阳的泉,浇的咱槐园堡的田”,也有地说“水从村前过,修渠干什么?”总之一句话,槐园堡水利条件优越,村里向来旱涝保收,当下手头紧要之事并非修渠,而是安居,是乐业。元昌以为修房建舍固然重要,可这些年连遇兵燹,良田荒废,修渠造田种地存粮更是重中之重,万万不可只顾眼前,因小失大。最终,他凭借团总之威,坚决执行,历经数月终将顺阳渠重新疏通,并对所有毛支分渠进行改道扩宽。
这次,恒昌倡修渠道,恰在他重返故土之后,似乎是大哥当年明智之举的再现。年轻时,恒昌为槐园堡的事和长毛匪贼发生无数次战斗,几十年过去了,大家依然记着当年发生的许多事迹。后来,他浪迹在外,觉得自己与大家生疏了不少,就想竭力寻回曾经拥有的浓郁乡情。这次解甲,乡亲们对他倒很客气,却似乎又与以往不同,他从大家的眼神和话语里就能感觉出来。
恒昌想到大哥元昌。大哥办民团时他不在家,如今他回家了,大哥又去世了。大哥一家的离世让所有人叹息,老百姓提起他,敬重之情油然而生。他要效仿大哥,首先要疏通渠道,让村人多灌良田,增加收成。
恒昌又想到老三利昌。唉,若不是老三的瞎瞎毛病,要不是老大的绝情,杨家四兄弟也不至于彼此分离,各奔东西。老三若还帮持着家里事情,这几十年攒下的家业田产或许也能让村人度过饥荒,大哥也不至于因虎烈拉而匆匆离世,走的时候连一句话也没留下。唉!早知三日事,富贵一千年,谁也没长前后眼睛,世上这事,以一变成万变,谁都难料啊。
恒昌回槐园堡快一年了,最近刚种完小麦,村里许多人都思谋着出外揽活。恒昌不敢耽搁时间,要是大家都出去了,劳力就成了问题。他又让继祖去隔壁把老四贞昌和侄子继堂叫过来。
贞昌猜测着恒昌会有啥事,父子俩跟着继祖赶过来。
老哥俩坐在厅房,继祖哥仨站在那里。宝珍端出一盘石榴,一馍盘软柿子,一碟琼锅糖,还有一包油纸包裹的麻花。杨纪氏将水烧得煎煎火火的,给大家沏了浓酽溢香的紫阳青茶。
贞昌一直纳闷,“这不过年不过节的,老二一家今儿有啥事?”
恒昌笑道,“老四,秋收了麦种了,弟兄们好长时间也没坐过了,趁今儿大家都在,谝一下么!”
贞昌还是不懂,正要开口再问,继祖说:“四叔,我爹想趁今年冬天,把咱堡的顺阳渠疏通一下,权当是为明年浇地打好基础。”
这时候,榴花嘻嘻哈哈迈进院子,老远就喊:“好嫂哩,我就说有啥事,刚一出门就闻着麻花香了。你们说你们的,我跟俩嫂子也拉拉家常。”说着,三个女人进了后厅。
恒昌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大家思想统一,也没意见,唯一担心的就是谁出钱,怎么个出法。贞昌说,“二哥,修渠是好事,也必须修,可刚刚遭了三四年的年馑,虎烈拉又夺去了咱村里几十口青壮劳力,大家还没有缓过劲儿,要不明年冬天再修也不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