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豫目光避开老乳和白发，打算快速踅进自己小屋，临到跟前，老人却突然扭头，扬起尖尖长长的下巴，嘬着起皱的腮帮招呼道：“小郎中，回来啦？”最近她板牙掉了几颗，两颊有点下陷。一声小郎中顿时让桑豫如芒刺在背。不记得什么时候老太这样叫他，声音软软的，带点戏谑意味，但是极有善意。当然她也只是在周围无人，小院静谧而空气松驰时才这样叫他，人前还是叫小桑。不管哪种称呼，给人感觉好像这里也是年轻人的家似的。带着那么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私密性。老人待他一直很好。对堂屋对过大屋里住着的七个四川补锅匠就不是这种语言风格，经常大声喝斥，嫌烦他们吵嚷和不爱收拾。因为带着母性，这些人也都很听话，喊一声赶紧配合着做。但有时这么叫过之后，老人脸上却并没有戏谑之意，若有所思般，深深看他一眼。每当这时，她遥远的青春年华倏忽之间神奇地凑集到干瘦的老脸上，让人惊艳，跟着遁入虚空。却把桑豫拘在小小的惊吓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都说老太年轻时是位放纵不羁的美人，但经历极为坎坷。

桑豫性格本来有点偏于内向，被这么特殊对待，还叫他小郎中，行为举止难免拘谨。含含糊糊应着，忙忙地往屋头走去。不料蹽到门边，胸前蓦然抵着一口筲箕，筲箕里盛着鲜嫩的红辣椒和紫亮的茄子。一声短促的惊叫，小伙吃了一惊，飞快侧身。一张白白净净的女性脸蛋，像水冲洗晾干的光洁瓷盘，干净得让人气馁。条件反射地垂下眼皮，绕过去三步两步回到自己房间。他的房间在雷奶奶卧房前面，一墙之隔，大小相当于前半间的一半，以前用来置放杂物。

听见女子道：“奶奶，你刚才叫他什么？”老人颤颤地笑了两声。

身上一阵燠热，反手勾上门，脱掉外套，挂在窗钩上。吹去桌上灰尘，掏出《少女杜拉的故事》撂在桌上。又在杂乱无章的一堆乱纸中间拨拉出厚厚一本《心灵的激情》。另一本赛珍珠的《大地》摊开着靠近窗口，昨晚下过雨，纸面鼓起一个个松软的包，有十多页粘在一起揭不开。旧书摊上买的，并不可惜。旁边一摞空白材料纸，第一页被他的牙齿咬得惨不忍睹，雨打湿后风又吹干，都翻翘起来。还有一根红杆铅笔，一支黑壳钢笔，一枚刀片，一块橡皮。桌子很旧，底下没有抽屉，仅剩三个空档，坐下来写字必须挺胸拔背。就是在这里，不看书时，他就在纸上涂涂写写，然后又全都揉成团扔在地上。这种不可救药的状态让人迷茫，人也变得松垮和幽深起来。但骆克说他做得远远不够。

拿起《心灵的激情》，牵起衣袖揩掉上面浮灰，扔在床头堆垛如山的书籍中。书堆中间留出一个鞍形的凹槽，睡觉时用来安放脑袋。

一缕寂寞的倦意袭来，伸手取过《少女杜拉的故事》，放倒身体，双脚垂在床下，无情无绪地翻阅着。

适才碰到的女孩应是龙兴老汉和雷奶奶的侄孙女，小名叫英子。住附近的德先公司大院，巷子那边就是，距离不过几百米。桑豫每天上下班都要从宿舍区大门经过。不过虽然住得近，之前却没见过，说是在外读书，如今毕业了。听对面补锅匠里的小石讲，前几天来过一次，走后，却让全体补锅匠们挨了龙老头一顿臭骂。大概是来了美女，这些生活寡味的汉子们稍微显得比平时活跃了一点，有点吵人，女孩嫌这里氛围不好，待没一会就离开了。用小石的话说：“锤子哦，没得脸了唦！”小石是所有房客中唯一与他有点交往的，闲时过来坐坐，翻翻书，说几句淡话，如此而已。

空气安谧，隔壁房间里每一声琐碎的响动都声声入耳，在少女杜拉逐步揭开的心理秘密中飘来飘去。一老一少两个声音平静地穿过耳膜，又暧昧不明地滑向远处。桑豫翻一个身，把脊背对着声音的来处。

……

“分在哪里？”

“爸爸单位。”

“好啊。”

“好什么，我想自己找工作。”

“女孩家，待大人身边也放心些。”

“可是爸爸……”

“都是暂时的，你爸起点高，又读那么多书，不信那些人能压他一辈子。”

“……爷爷辛苦哦，每天起早贪黑。”

“命里该着，不劳动哪有饭吃！要是你安康叔叔活着……”

“我跟爸爸说，叫他每月给生活费你们。”

“你爸爸那俩块钱，还抵不上我们卖菜。那老不死的爱藏钱，不把我。”

“至于吗？回头我跟他说。”

“不说。老不死的，跟他过一辈子，做一辈子死对头。”

“……前天妈妈买回一只鸡，拿进厨房叫我杀，我捏着菜刀比划半天，猛一刀剁下去，你猜怎么样？鸡头躺在砧板上，可是鸡身子还活着，一下从我手里挣脱出来，满屋子跳，鸡血洒了我一身，吓得我连声尖叫，把楼上楼下的人全喊了出来。我们那房子，一点不隔音。”

“你妈真是，这种事怎么要你做？”

“爸爸不在家，妈妈让我练胆。其实她也不会杀鸡，只会在纸上涂抹山水。”

“作孽！不会提到菜场叫贩子杀？”

……

“这一阵老心烦意乱……”

“为什事哩？”

“不为什么。”

“奶奶教你个心静的法子。跟奶奶学绣花吧，这里面可有讲究哩。奶奶年轻时就这么熬过来的，人是贱命，不磨自己，就磨别人。只是眼睛不行，戴上老花镜还能摸两针……”

……

窗外是高高低低的房屋，低处是平房，高处是楼房。平房斜伸的屋檐下结着挂满尘土的蛛网、电线。楼房表面都有俗气的蓝玻璃幕墙与各种颜色的瓷片。

补锅匠们应该快回来了。有炊烟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