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母亲怀我那一年,家里那幢土改时分给我们的老房子被连绵的阴雨纠缠了两个月,终于垮了。
接下来天气暴晴。我父亲请人轧了两分地,切出几百块土砖,又找大队赊了三十棵水杉树,盖起了新房。请的瓦匠师傅都是本村的,不沾亲也带故。上梁那天,气温很高,母亲领着来帮忙的女人给大家伙儿送茶水。炮竹已经准备好了,用来系横梁的红布条被一位本家大伯拿着——当时他也只三十出头的年纪——这位大伯坐在摇摇欲坠的脚手架上,一条腿吊在空中,另一条腿踏着跳板,膝盖挨着腮根,端一碗从下面递上去的三匹灌糖茶,热滋滋地喝着。母亲挺着大肚子,和我年轻的父亲站在一起,疲倦而困惑地微笑着。她身边是我胆小如鼠的姐姐,三岁光景,自作主张地穿一件大人的旧蓝褂子,下摆拖在地上,一只手抓着母亲的裤子,紧张地眨巴着秀美惊人的大眼睛。两边是喧嚷的、前来凑热闹的众乡亲。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改变我终身命运的事情。
两条三尺多长的大蛇分别出现在两边厢房矮墙上。这两条蛇青灰如铁,肥壮修长,身上鳞片在太阳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看样子修炼多年。它们盘住两根斜撑着墙壁的木头,缓慢而端庄地向房顶爬去,腹部摩擦树皮发出咝咝的响声。这一情景把大家惊呆了。我父亲叼在嘴上的山羊牌香烟不知不觉竟掉下来,烫疼了自己光裸的大脚趾,就在他抽着凉气儿的时候,那两条蛇已经在爬越两边厢房最高处的檩子。它们的速度那样一致,就像早有预谋,郑重其事地向搭着红布的那根横梁游聚。人们似乎瞬间惊醒过来,都窃窃私议。有人毛着胆子操起了扁担锄头,有人捏着嗓子叫脚手架上的大伯下来。这位大伯是个稳健性子,因为他的视线被两边墙壁挡着,一时还看不见蛇,所以也只是抡了一下眼珠,仍旧认真地嘘着茶水,坐着没动。底下的人想必都存了一份看稀奇看究竟的心思,也不敢放肆地鼓噪,结果就是,眼睁睁看着两条蛇越过檩子,在两边山墙上停一会儿,而后稳稳地向中间会合。那位大伯乍一抬头,吃惊不小,顿时吓得手一抖,茶碗翻下去,身子也出溜离开跳板,笨拙地以飞翔之势跌到地面上,响声就像他自己挑草蔸撂一捆湿得淌水的稻子。底下的人这时也悚然一惊,叫喊着跑过去看他。所幸居然一点伤都没有,先他落下的茶碗压在肚子下面,也毫发未损。他本人立刻就坐了起来,只是表情有点傻不叽叽的,给摔懵了。
再说那两条蛇,受到惊扰,都高高地昂起脑袋,吐着蛇信,然后匆匆地沿着原路,游回矮墙,尾巴在空中一摆,飞快地钻进草丛,消失了踪迹。
这件事发生后,给我贫穷的山村留下了长久的话题。人们说那叫二龙戏珠,这幢屋本来日后要出贵人,惜乎没有合龙,后面就不好说了。有人真就相信这一说法,甚至抱来他们出世不久的孩子,在刚盖瓦的堂屋下坐上片刻,想带走没有聚拢的贵气。也有人粗鄙,说什么二龙戏珠,就是两条发情想要交配的蛇试图接近对方,结果发现众目睽睽场合不对。接下来便是成分复杂的笑。后来我姐长得大一点,当有人旧话重提,轻薄之徒就会小声嘀咕,说他知道珠在哪里。
我姐长得很漂亮。
那年秋天,我顺顺利利地来到了人间。
我的童年时代顽皮得让人讨厌,因为家里人全都不怎么管。惹事生非是常有的,好在没闯什么大祸。只有一次因为喜欢同座女孩而故意打她,造成了严重后果。那女孩其实又笨又丑,不解风情,喊来她哥和弟弟收拾我。我姐闻讯带了两个男孩来帮忙。不过他们来晚了,我的头被石头砸破了两个洞,满脸鲜血。也就是通过这件事,我知道姐很早就和男生有来往。
姐对我的好如同母亲,但毕竟不是母亲,她把我变成了一个忧郁懂事的中学生。这中间的细节是我和她永久的秘密,也是我的愧疚和难言的恐惧。姐有点傻气,她曾不止一次在我耳边提到二龙戏珠,她对自己的弟弟莫名其妙抱着厚望。这使我感觉沉重。我早早就成了一个所谓有志青年,高中时甚至在某些刊物上发表过几篇豆腐块文章。但我在这方面大概并没有天赋,在其它方面也是如此,我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那种折磨外人根本无法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