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次高考落榜是由于限招,那年姐姐出嫁。我发现关于那两条蛇,的确可以做最粗鄙的解释。一个贫穷的山村,一幢不起眼的土砖房,外加一个牛棚一个猪圈,村里绝大多数人家都是这样。我就是个笑话!我惶恐地复读一年,结果却是让笑话更加放大。在村里待不下去,于是决定放逐自己,受打工潮影响,先与本家大伯去海南割胶,那工作很枯燥,还遭遇了拖欠工资。一年后离开,开始四处漫游,也漫游不成,见着合适就扎下头打工,以养活自己。老子说,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你不能撇开身体自行其是。

有些感觉被风冷却,有些感觉也无法悲伤。不管你心里有多少挣扎,多少疯狂的渴望,面对时间令人瞠目的流逝和谋生的艰难,除了忍受你别无他法。

夏天父亲辗转多人之手的来信勾起了我对家乡深挚的怀念。那朴素平淡的语句让我鼻头发酸,看见另一种生活节奏仍在乡野蓝色的山雾间悠悠飘荡。父亲说你三年没回家了,你母亲想你想得发痴,经常同我寻事。说都是我容不下你,把你逼的。你问问自己,是不是这样?我悲凉无语,很为自己的冷漠羞愧。父亲又说你妈妈请了一尊观音娘娘,搁在灶屋里,经常对那木偶顶礼烧香,希望保佑你平安无事,百事如意。我擤一把鼻涕,不让酸意蔓延。父亲又说,你相对象没有,倘没有,你姐姐村里有一位姑娘,人品相貌都不错,回来见上一面,安个家就不会到处乱跑。你跑不出名堂的。

母亲而今在做些什么?双抢结束的时候,她双手和腿肚上的水锈该褪去了一些吧?当年母亲插秧在村里是一把好手,又快又端直,而今老了,可能比不上年青的姑娘们。父亲是个蔑匠,农活多半不沾,地里田头全靠她。母亲弯弯的腰身孤立在太阳下面,就像一个被岁月盯上的、随时融化的问号。那么小。

我看见母亲正在山腰打柴。她用竹筢爬拢火红的松针,堆成小山似的一垛,又用柴刀砍伐丛生的灌木。灌木簌簌摇颤,枝头洒下蓝色的小花,发散出淡淡的清香。空气中混合着松脂的香气,泥土的浊味,蝴蝶纺织娘翅梢上的气息,以及岩石和太阳坚硬炽热的味道。母亲被阳光烤得昏昏沉沉,太阳穴发烫,汗水从眼皮滴答下来,从脊沟流进裤腰,从半袒着的软塌塌的乳房中间溅落在暗褐色小花的白地衬衣前襟上。母亲的虎口上面被生长在灌木里的青刺划出一道寸余长的血口。青色的小枝一茬茬纷纷倒地,最后只剩下新新的一簇白桩子。母亲扔下柴刀,弯腰抱起地上的柴枝,刚刚站直身体,突然又扔下,嘴里咝咝抽着凉气,低头察看自己的手膀。手腕往后一点,爆起四五个蚕豆大的疙瘩,火辣辣地痛。狗戳的!母亲骂了句脏话,低头在立刻给太阳晒得发蔫的断枝里发现了那条肇事的绿色毛虫。伸出穿着破解放鞋的大脚,卟地踩在枝上,碾死了它。然后坐回到松荫下一块大岩石上歇息,这块岩石遍生干枯的黑色苔斑。拿起石上一个装满凉水的葡萄糖瓶子,拔掉瓶塞,仰脖咕咕地喝了几大口。一溜水线沿下巴滑向脖颈,母亲抬起手肘擦了一把,舒了一口气。山中万物在灼热的大气中飘颤着,母亲一手拿瓶子,另一只手捏着瓶塞,眼睛胀胀的,脑子闷闷的。神情慢慢恍惚,慢慢地游离不定。眼前闪映出潜意识里连她自己都不明白的一些画面。

一只肥大的蜥蜴甩动着棕黄的大尾巴从岩石下窜出来,飞快地消失在一堆书页般薄脆而表面平滑的页岩后面。鬼鬼祟祟的样子像个肥胖笨拙的小偷。

母亲叹了口长气。起身拨开杂树丛,到山脚下人家菜地里扯了一把嫩丝瓜叶,夹在两掌间搓出绿色的汁水。把烂叶子按在手腕白疙瘩上擦了两下。这户人家的菜地旁,嘘嘘地流淌着一条山泉,在畦边积成一汪小水潭。回到山腰,母亲操起柴刀继续砍斫树枝,末后又继续用竹筢爬拢满地的枞丝。

柴枝一条绳子打成大捆,,松针盛竹筐里,上面摁成一座小山。一根扁担挑上肩,悠悠地踩着山间的乱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