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那三列土坯房,前面一个大院子的家呀,还是和当初出门时一样木讷、阴郁,岁月的风风雨雨已把外墙侵蚀得像核桃壳,里面却依然保持着勤劳的农村主妇一眼可见的整饬和坚强。推开院门是苍凉的“吱呀”的叹息,阖上院门还是“吱呀”的声音,委婉地游进命运的深处。

胡乱吃了几碗水泡饭,抬头看看日头还高,母亲抄了根竹杆下田薅草。粗糙的脚掌在正抽穗的秧苗间灵活地穿梭往来,细长的水草纷纷倒进浑浊的泥水里。田埂边一块稻秧被不知谁家的牛啃平了头。母亲停住,气闷地四处张望。田野里静悄悄空无人迹,地面的热气使得周围物体颤颤地抖动,耳边是知了疲倦的噪叫。分田到户之后,许多人家劳力充足,不必像母亲那样大热的时候出来,但母亲必须做,她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很紧。母亲又悻悻地低下脑袋。

匆匆侍弄完三亩水田,天边已经发红,太阳失去了灼人的光芒,像一块永恒的伤逐渐沉进浅蓝的大山里。

厨房里父亲正顶着吹火筒红头涨脸地向灶里吹火。他也是刚刚从集上回来。

母亲扔下竹杆,赤脚走进厨屋。顺手从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倒进锅内,一边清洗锅铲锅盖,一边问:“牛饮了冇?”

“冇看我刚到家?”父亲没好气地说,火光通红地映在脸上。

“回来就晓得要吃,家里百事不管!”

父亲不做声,到墙边拉亮电灯。看看母亲高高绾到膝盖上面的裤腿,上面沾有没洗净的湿泥,道:“我说,你腿肚上是不是有条蚂蟥?”

“看见还不扯下来,死人啦!”母亲的怒气终于爆发了。

父亲不声不响弯下腰,在母亲腿上摸了一把,果真有条蚂蟥,吸盘牢牢地附着在皮肤上,滑溜溜像一片稻叶。撮起指尖一拈,没下来,用了几分力气,将蚂蟥身体拉成一根橡筋,还是没下来,再一拽,才松了口,蜷曲在父亲指头上。顺手扔进灶膛,过了约十来秒钟,灶膛里啪地响了一声。

母亲腿肚上痒痒的有血流下来。

“二丑的信寄出冇?”二丑是我小名。

“叫半斤带邮局去了。”半斤是父亲的徒弟,一个宽扁面孔的男孩子。记性特别不好。

“几步路,自己跑一趟就累死?交给一个没头没脑的,说不准就忘在哪里。”

“他哪会忘?”半斤的外号有个来历,那天他爹叫他上街割半斤肉,不敢忘记,一路走一路念叨,半斤半斤半斤,弄得整条街的人全都莫名其妙,末了来到肉铺,老板是个粗门大嗓的汉子,吼道:“小子,叨你娘的毛啊!”半斤吃一惊,愣怔了片刻,竟挠着大脑袋空手而返。这个故事和这个浑名从此不胫而走。

“你就不当回事,儿子三年没回家,死在外头都不知道!”

“说什么话,你咒他死?!”

“那你没想着出去找一找?”

“他一时这里,一时那里,我上哪儿找?别个家的孩子逢年过节带钱回来,他就不晓得搞什么名堂。”

“你能挣钱?除了那点破手艺,你还会干什么!”母亲凶巴巴地干吼。

父亲不吭声。别着气站起来,到牛栏边牵了牛去池塘饮水。

母亲扭头看看墙头神龛里工艺拙劣的观世音娘娘,眼里潮起余怒未息的泪光。神龛上面搭着飞檐,檐上挂着一条红绸,莲座上的观音菩萨形似夜叉,面目模糊,衣裳涂成胭脂色,双手叉在腹部。龛前伸出两个铝质的小香座,可以插线香,香座表面落着薄薄的香灰。比之吊挂着半尺多长黑色烟尘的厨房顶子,这神龛算得上一尘不染。当初请神回家,姐姐红草说烟熏火燎,恐怕亵渎菩萨,母亲却自有她经济的考虑,这样就等于请了两尊神,观世音还可以当灶神来供养。母亲淘了米,煮在锅里。举手到碗柜上面摸了一阵,想拈一支香敬献给菩萨。柜顶上没有,只摸了满手黄腻腻的油烟垢。

父亲饮完牛,简单的晚饭也端到桌上。母亲往灶里加一把柴草烧米汤,干巴巴地说:“明天带一把香回来。”

父亲答应着举起筷子,抬头见母亲懒洋洋地坐着不动,问道:“怎么不吃?”

“没胃口。眉心这一块儿又闷又疼,等会儿给我刮刮痧吧。”

母亲中暑了,而我并不知道,只能遥想。在城市节奏的波荡里,我心中的空白正在与日俱增。这个夏天就在这唯一一次感动里轻飘飘地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