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英下班比往常晚了两个多小时。做不完的报表,另外复核时发现她有一笔七十五块钱的报销凭条没入账。那是总经理印杰的药费,他感冒了。科长刘爱国小题大作,上纲上线地狠批了她一通,说要扣她工资。龙英气得泪珠快滚出来。两年前新市长黎明走马上任,父亲立刻就从总经理职位给拉了下来,现实从来粗鄙残酷,总有那么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在溜须拍马之余,更把欺负人摆到脸上。
这么尴尬的局面,她简直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还要安排她进德先工作。之前曾把这个意思对母亲透露了一点,母亲小心地微笑道:“你一个财校学历,进我们银行有难度。先过渡一下吧。”
又给她上课。
当初上财校,正遇上父亲在市里挨通报批评,她也并非全然任性,是想早点出来谋个工作自立。
刚刚步上几级楼梯,遇见一楼游金凤十三岁的儿子叶鲲。这孩子才吃了点炒现饭,脖上挂着钥匙,要到学校去上夜自习。是个相貌近乎丑陋,表情阴沉,眼神总像带着刺的男孩,学习好得出奇,曾连跳两级,现在和三楼程工程师的女儿小雨同一个班,上初三。他那声名狼藉的母亲从来无暇顾及儿子的饮食起居,停薪留职后不知鼓捣什么。
龙英擦身而过,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男孩也侧过身来,瞅着她。四、五年前他们还一起跳过皮筋,那时都烂漫得一塌糊涂,好像都在童年时期,叶鲲的父母也没有离婚。而今情况不同了,龙英长成大姑娘,而叶鲲还停留在一个男孩子的阶段,还那么不讨人喜欢,这中间相差的不再是几年的光阴,差不多是一代人的心境。龙英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已变得陌生,前两年碰面,都淡漠着,不再打招呼,现在再看,中间隔的就是某种鸿沟。今天更不同,先头的委屈经过街风一吹,全都如败醋般涌上来,摆满了脸,所以叶鲲看她时,她马上极不耐烦地撤回目光,蹬蹬蹬上了楼。
她没有看见,男孩子盯着她的背影,小眼睛里射出愤怒的火光。
三楼的程工程师家房门紧闭,里面传来父女俩亦近亦远的对话。当初老程和老叶都是作为人才特别照顾才分到这幢干部楼的大房。
程工三年前妻子患宫颈癌过世,独自带着女儿过日子。家境清贫,但藏书却异常丰富,古今中外,各门学科,无所不包。进门抬头,四壁的书阵能把你压得喘不过气来,让你自觉孤陋寡闻无比渺小。为此每月收水电费时,房管处额外还要多操一份心,挨着房间检查,看地板是否出现裂纹。他妻子活着时,龙英一度向他借书,上中专后,回家次数少了,再者她胆子特小,怕鬼,一走近程家门口,心里就犯憷,尽管死者生前是个极美丽极和气的人。所以差不多没再借过。尽管如此,她和老程女儿小雨仍极要好。两人年龄相差不远,趣味也较接近。一直以来,龙英都在充当着小雨的精神领袖,她漂亮,有主见,在成长的路上,刚好高出小雨一个坎,这对小雨来说,都有无与伦比的说服力,她已进入青春期,脑子里有许多困惑,乐得有人在前面领着走。这一层秘密是不可说的,只她们两人心领神会。
小雨一般不上夜自习,她学习并不费力,万一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请教爸爸,倘若爸爸在图纸上忙得天昏地暗,她就上楼问龙英。龙英书也念得不错,但是在家她就像个自由的公主,爸妈的干预很有限。
梯道转弯处,垒着几百块蜂窝煤。经过中间长约两米的的瓶颈地带,姑娘小心地蹇起长裙雪白的下摆,收拢到膝盖,露出肉色的长筒袜和匀停的小腿。忽然一阵风过,裙裾向旁边横扫,立时蹭了一块黑印。更加心烦意乱,眉头一蹙,抬起棕黄皮凉鞋,半高的鞋跟那么一撇,只见四、五块煤球摇摇晃晃,不情愿地从垛上歪下来,一块当即粉碎,另几块结实,争先恐后地沿梯级翻滚下去,其中一块顽强,坚持到最后,停在底下平台上。其它就没那么幸运,相继四分五裂。
这些煤是老程家的。有时工作忙,家里液化气烧完没时间换,老程就连续几天生煤炉。龙英犹豫一下,看看袜子上又蹭黑一块,懊恼地上了楼。
吃完晚饭,冲个澡,情绪好多了,不就七十五块钱吗?犯不着跟那种势利小人怄气。
正在大镜子前梳理湿润的黑发,小雨推门进来。身材细长,窄窄的小长脸,手臂像藤蔓一样柔驯地绕到身后,胸部和腹部一如地力肥沃的原野,刚刚被春天用细雨润透,准备随时待机而动。实际上,春天的气息已经撼动了这个安静的女孩,龙英看得非常清楚,她那不适当的就像给人从两头拉长了一截的身材再过两三年会被命运雕塑得完美无瑕,她眉宇间泛出的学生气深蕴着青春的光彩。龙英感到自己对她的主导地位正在被拉近和消蚀,内里不由隐隐生出一丝焦虑与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