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英子没有笑,她忽然想起白天刘爱国对她的批评,姑娘烦恼地愣怔了几秒钟,好兴致顷刻间滑到谷底,撇撇嘴,赶开头脑中的不快,注视着小雨柔黄的长发,突然说:“我给你洗头。”

说干就干,小雨正莫名其妙,就给英子不由分说领进盥洗室。龙英的父亲还没歇息,在客厅找什么,她们拉开房门时,永康转过头来,镜片给日光灯照成两块银板,这种效果很呆,小雨匆忙地笑了一笑。

龙英仔细地为她洗净头,找来电吹风吹干,又坐回到梳妆台前,为她编上发辫。前面留出几缕发丝,准备用圆筒卷成浪花,遭到小雨反对,怕被老师批评,只得作罢。不过这倒让英子犯了难,为了弄妥这几缕头发,她煞费苦心,为小雨整理了好一会。最后又帮她一根根剪掉开叉的发梢。细心得俨如小雨去世的妈妈。

小雨端坐在镜子前面,一阵热浪冲上喉咙,眼睛慢慢潮湿了。

临走时,英子留下了那本《临床产科学》,她明白,小雨也希望她留下,她必须显得更成熟,更博大,更先知先觉。姑娘满不在乎地翻阅着医书,其实她也是第一次了解这方面知识。程风真是什么书都看。忍着没有皱眉,书中有关生产的插图让她觉得身体某些部位不舒服不美好,但又本质得让人无奈。

小雨走后她立刻把那本书塞进枕头底下。

“小丫头片子,闷骚!”她咕哝道。

第二天星期六,双休日。龙英躺床上,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那声音透明,清亮,一下就唤醒了她心头许多感触。她体验到忧愁与渴望水乳交融的甜蜜。霎时,脑子里充满幸福的预感。整个人都醒了过来,右手和脑袋搁在枕头上,手背下是鬒密的黑发。她爬起来,觉得四肢百骸都贯注了饱满的活力。

拉开阳台门,凉习习的晨风迎面拂来,鼓起她身上肥大的紫云英花色的无袖睡袍,这件睡袍其实是孕妇衫,已经有些旧了,是她小姨(母亲堂妹)怀毛毛时穿的,因为质地还不错,想扔又舍不得,就送给了她。太阳还没露面,东方天边一片桔红。龙英拖了把小椅子坐在阳台上,让凉风从圆领灌进胸口,抚摸着堆雪般的肌肤。一种轻佻与惬意油然而生。她看见围墙外面巷子里有人朝大街走,这些人衣装各异,神色不同,有的还推着三轮车,车上摆一些廉价的花花绿绿的小商品,他们大多数是近几年涌入城市做小买卖的乡下人,是朴素的劳动者,身上留着底层生活的辛劳和勤奋。

龙英带着女王般的优越感亲切地瞅了几分钟,起身准备回屋。这时巷子里走出一个穿白衬衣的年轻人,袖口上的油污十分醒目。低着头,步态蔫蔫的,显得无精打采。这位青年就是桑豫,他要赶到工厂上早班。桑豫抬起头,看见了龙英。

这是一个近乎命运的时刻,他看见某种情感突然爆出了炫目的亮光。没有一点理由,没有一点迟疑。那女子回眸淡淡一瞥,进去了。他记住了阳台上那把空椅子。他看见她步入室内,门口的风将质料柔软的睡袍吹向前面,勾勒出少女优美清新的后影,如同乔凡尼·洛伦佐·贝尼尼的雕塑,他的心突然振奋地跳动起来,仿佛从一场混混沌沌的梦里遽然清醒,他发现周围的行人、围墙、蓝天,还有天边那一抹桔红,真切而生动,细腻而无言,他有点傻气地张开了嘴巴。等他醒过神来,那把普普通通的小椅子如同她的后背,清新而又愁悒地空在那里,似乎若有期待。桑豫怔怔地走过了那条巷子和那个清晨。

龙英洗漱完毕,换上一条黑色纱质连衣裙。这条连衣裙目光可以透进去,上身的胸罩隐约可见,但不甚明了,恰到好处。龙英妈妈不喜欢这身装束,虽说女要俏一身孝,风格有点张扬,再者女儿脸太白,即便微笑,看上去仍有几分迷离。没有谁像她此时把青春与哀艳统一得如此轻倩。这也许只是一时的状态,但给人感觉不好。

她下楼吃早点。坐在早点摊子的一张桌旁,许多男人的目光就像网一样撒过来。姑娘旁若无人,她从懂事以来就习惯这种处境了。不慌不忙要了碗面条。娴雅从容的吃相也许有点被迫,心无旁骛就好,虽说离开校门不久,学生气早不是她对自己的设定。女性在某个阶段都是加速成熟的。

回家时顺手买了几块家人爱吃的葱油饼。

父母亲都已起床洗漱完毕。母亲在厨房冲蛋花,碗筷相碰的声音十分温馨。父亲坐在沙发上乐嗬嗬地和谁通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