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这是个知识分子类型的政工干部家庭。父亲龙永康是个面相宽厚儒雅的中年男人,外柔内刚颇具胆魄的那种。曾亲手将父亲创办的机械厂和另外几家相关工厂进行整合,创建了“德先机械发展总公司”,率先使企业走上集团化道路,提升市场竞争力,成为本市经济改革思路的风向标,一度为全省有名的新闻人物。近两年受左倾政治风向影响,背时倒运,受人排挤,职位一再调整,最后竟可笑地调到工会。倘不是父亲作为老革命在本市的影响力,情况或许还要糟糕。但龙永康是有定力的,也许背后已有运作。当初女儿毕业,夫妻俩在决定其就业问题时,一度踌躇,妻子除光原本有能力将龙英调到她所在银行,出于某种富有预见的考虑,永康还是让她去“德先”报到。

龙英把葱油饼放在桌上。连续几天吃蛋花把她给吃腻了。

向来稳健自持的永康今日一反常态,在沙发上不断挪移着屁股,笑声虽仍是平时风格,富有节制,听得出来很是放松,他从来不是个容易沮丧的人,然而也好久没那么高兴了。龙英怜悯地瞧着父亲。在那分明蕴含着无限感慨的小幅度挪移里,父亲的形象显得有些异样。永康空着的那只手不断敲击着沙发扶手,连说三个“再见”才放下话筒,脑袋跟着向下用力,眼镜都从鼻梁垮下来了。父亲素常颇有谢安风度,今天一定遇上了大事。

扶上眼镜,转向女儿,“今天我们老三届同学在母校三中聚会,我和你妈妈都参加,你也一起去?”

一个普通聚会就成这样?龙英有点失望,“你们忆苦思甜,我坐旁边发傻呀?”

“几十年没见面的同学和校友,有一半是从外地和国外回来的。”永康似乎在强调某种阵容的强大。

徐光接话道:“对呀,都是各行各业的精英,一个在外省,厅长,还有一个跟你爸在人大读研的同学,父亲副省离休,本人现在中央组织部工作,刚才就他给你爸打电话。”

“北京回来就了不起?”

永康笑而不语。徐光不满道:“你呀,松松垮垮,就是平时太骄纵你。”

龙英坐到扶手上,在父亲头发上摸了摸,“才认识我啊?谁叫你们生我养我?”

永康道:“知道爸爸为什么让你进德先?”

龙英情绪立刻不好起来,“不想知道,我想自己出去找工作。”

“我支持。先到我们银行去面试吧,百分百落选。”徐光说。

“你女儿有这么差?”龙英道。

“我们说服不了你,生活会教育你。”

徐光从厨房端出蛋花,问丈夫,“你那同学叫什么名字?我又忘了。”永康告诉了她,笑道:“小时候一起去万寿塔游泳,他的衣服给他爸扔进江里,他就穿着我的裤子回家。特别调皮捣蛋的那种。”

用完早餐,爸爸妈妈便整装出发了。屋里渐渐浮上一重热气。龙英打开空调,半卧在组合沙发上翻看小雨昨日拿来的《临床产科学》。这本书虽然介绍的全是女人的事,却充满了神秘的暗示,让你不由自主联想到另外一个不该忘记的过程。里面有许多是姑娘家不知道的专业知识,它对于正确理解性别及身体有着无法回避的强迫意义,使你震惊又若有所悟。龙英的脸渐渐发起烧来。“真讨厌!”仿佛故意说给身边什么人听,合上书,想不看了,过一会儿,瞧瞧四周,又翻了开来。

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反反复复,一会儿上来,一会儿下去,并伴有男性粗重的喘息声。如此重复大概有十来分钟。

龙英“啪”地合上书,一跃而起。盲目地跑进卧房把床单拉平整,又摆弄一下吊在窗前的小玩具熊,还在墙头巩莉的彩画上比划了两撇八字须。然后兴冲冲地回到客厅,这时她注意到那脚步声。

姑娘打开冰箱,取出一筒饼干,塞一块在嘴里,又放回原处。然后蹲下身,在落地式组合音响下面放磁带唱碟的空档里翻找出一个小塑料盒,盒内装着各式各样的绣花针,一段约五寸长的线轴,上面绕着几种不同色彩的丝线。这些都是她跑遍本市所有商场,最后在一个小巷角落里买到的。为的是跟奶奶学刺绣。她对刺绣并没有兴趣,但是一种少女特有的奇怪心理却让她在这件事上找到了寄托,青春同样是充满苦难的,有的人喜欢写日记,有的人喜欢写诗写小说,她在绮丽的丝线里找到某种青春的忧伤和憧憬。怔怔地看了看,又仄起耳朵听了一会,将针线收进去。拉开纱门出现在门口。